第 14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5131
  “谁!”玛瑙向前大喝一声,声音里抑不住有点颤抖。他这叫声与其说是要吓
  退对面的敌人,还不如说是想提高自己的胆子。
  当前一个孱弱的小姑娘吓得倒退了起来,一手举着镰刀。
  “你还不快跑,你偷青……呵?”玛瑙看清了他的对手是个发抖的小野兽似的
  小人物,他突的壮起了胆子,只是奇怪她为什么还不快跑。
  “你这点小东西,就敢偷!……”
  “我妈——妈不是和——你说好了吗……?”伊很怕,瑟缩在一团,还举着镰
  刀,话语说出来一个字一个字都在沉闷的热郁里塞住了……
  玛瑙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还是为了使可怜的对方破除骇怕,声音不由的缓
  和下来。
  “你妈——是谁呢?”
  “我妈,你你没见着吗?”那小女孩全身抖着,又复陷入一种剧烈的痉挛里,
  伊以为一切都完了,她妈没有和他讲好……
  “呃……我们是两个人,你妈也许跟那个人讲好……喂喂,你不要怕,我不知
  道,我睡觉了……”
  小女孩惶悚地小鸡样地向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把举起来的镰刀迟钝地放下来。
  玛瑙心里出奇的难受,他很想哭起来。
  小女孩机械的又转过身去割起豆荚来了,戒备的用眼光在眼角上向这男人溜着。
  “你有爹吗?”玛瑙昏乱地问着她,不知应该如何来应付他的小贼。
  女孩儿摇摇头,依然吃力地割着。她的小手握着那豆秸是那样的费劲,那样的
  迟慢,一刀一刀不自然地割着。
  “有爷爷吗?”
  “爷爷咳嗽呢,爷爷说他就要死了。”
  “咳嗽!”
  “唔,到晚上就厉害。”
  “你妈晚上起来给烧水吗?”
  “烧水?”
  “呵,烧水,压咳嗽。”
  “不,我妈没工夫。”
  “你妈干啥忙呵?”
  “偷豆秸啊。”
  “要不偷豆秸呢?”
  “也忙。”小女孩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来。大概她是叹息着自己的无力,她割了
  那么半天,还不够个大人一刀挥下来的那么多。可是她还是毫不倦怠地割着,好像
  割着就是她的生命里的一切。
  “你妈现在在哪里呀?”玛瑙陷入不解的懊恼里。
  小女孩全身微微的一震,在嗓子里呜噜着:“我不知道。”
  “那你怎敢一个人来偷呢?”
  “我妈说,她一咳嗽,我就割,那就是她说好了……”
  “唔……你妈……”他沉吟的落在思索里。“你不害怕吗,这样的天,对面不
  见影儿……”
  “……”她回过头来看他一下,眼睛里闪着黑光,全身都更缩小了一点。
  “你有哥哥吗?”
  女孩儿悲惨的摇了一下头。
  “弟弟?”
  女孩无声叹息着。
  玛瑙向四外无告地望了一眼,月亮已经西沉了,白茫茫的大雾带着刺鼻的涩臭,
  慢慢的摊成棉毡,为着破晓的冷气的漫延,开始凝结起来。大的分子粘和着小的分
  子,成为雏形的露珠向下降低了。远远的芦苇,深谷,大树,朦胧里现出粗拙的无
  定色的庞大的块和紊乱的不安的线条。鸡声又叫了,宛然是一只冤死的孤魂无力的
  呼喊……
  小女孩手出血了,在衣上擦着,又弯下身来割。
  “你有家吗?……”
  “唉……”小女孩挺挺腰,喘口气,她的肋骨完全酸痛,一根一根的,要在她
  的小小的胸脯上裂开弹去,“求求你,你不要向我说话了……”她恐惧地向后偷看
  一眼,想辨明是否因这话而得罪了他。“我割的太少了,……我妈就要来了……
  该打我了……”最后的理由她吞吐的说出。此刻伊完全为恐怖所占有……
  玛瑙无神的俯下身来,拾起落在地上的红缨扎枪,木然的向后退去……,心头
  像铅块一样的沉重。
  雾的浪潮,一片闷都都的窒人死命的毒气似的,在凄惨的大地上浮着,包育着
  浊热,恶瘴,动荡不停。上面已经稀薄,显出无比的旷敞,空无所有。
  月还是红憧憧的,可是已经透着萎靡的苍白。
  他一个人踽踽地向前走着,脚下不知踏着什么东西……
  走出约有二十步的光景,他又顿然停住了,然后大步地转回来……
  小女孩看他走过来,触电样地向后一退,神经质地辩诉着:“我割的不多呀,
  我割的不多呀,我……再让我割一点吧……我妈就要来了呵!……”
  玛瑙一声不响地从她手里将镰刀莽撞地夺下来,替她割着。……
  远远的鸡声愤怒的叫着,天就要破晓了。
  ……
  1936年于上海
  
  惠嫂
  王宗元
  ——故事里的故事
  在柴达木盆地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上,我认识了一位名叫李婉丽的
  上海姑娘。她来青藏高原三年多了,虽然面貌上还带着江南女孩子那种秀婉的风度,
  可是言谈举止中,已添了不少“高原人”的豪放和剽悍了。她是代表一个女子勘探
  组出席这次会议的——她们共有四个人,和基地失去了联系,在唐古拉山区经历了
  极艰苦的七天七夜,出色的完成了一个大矿区的初探工作。她是这个组的组长。
  “你现在蛮像个高原人了,”我说,“南方来的女孩子们,初到这里,一下很
  不习惯吧?”
  “嗳唷,你问这个吗?”她活泼的挑起了右眉,“那可真有意思,怎么说呢?
  给你说说高原给我的第一课吧!”
  她就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某一天的傍晚,有一辆运货卡车,停在昆仑山谷小南川汽车
  站旁边。驾驶室里坐着一个刚从地质学校毕业的十七岁的姑娘,那就是我,李婉丽。
  天快黑了,汽车站的帐篷里点起灯了,大概正开晚饭吧?
  帐篷顶上冒出一团团的白气,一群身穿皮大衣、脚登毡靴的人,敲打着洋瓷碗
  和茶缸子,说说笑笑的走过去了。
  我身上难受,心里很烦,一点不想吃饭。自从噶尔穆上了车,我就觉得浑身发
  冷,许多关节作疼。现在越发厉害了,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想起人们传说的“高
  山病”,我心里有点怕,这里海拔不过三千八百米,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平均海拔
  要在四千二百米以上,照这样疼下去,可怎么工作呢?
  正这么想着,车窗前忽然出现一个黑影,“克隆”把门打开了,塞进一只小木
  箱。
  “同志,劳驾把这箱子捎给惠嫂!”
  “什么惠嫂?”我糊里糊涂的问。
  “昆仑山口的惠嫂么,你都不知道?”他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嗳,回头你
  告诉司机小刘就是了。”
  我不在意的答应了一声,也懒得问他木箱里装的啥,模模糊糊的听见里面有些
  响动,好像是什么活东西。
  过了好一阵,司机小刘才来了,他端来一茶缸牛奶,什么话也没说,递到我手
  里。我想说“不吃”,可是看看他的神气,还是接过来了。小刘一眼看到小木箱,
  就不高兴地问:
  “谁又弄来个箱子?这是驾驶室,不是货仓!”说着就要把箱子搬走,撂进后
  车厢去。
  “说是捎给什么惠嫂的!”我有气无力的说。
  “给惠嫂的?那你不早说!”他立时又把那箱子拿进来,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
  笑了。他端详了一阵,驾驶室里实在没地方摆,就很不客气的塞到我的腿底下了。
  “还要走吗?”我小声问。
  他说:“今天晚上赶到昆仑山口,”大约我的面色那时很难看,他又补充的说,
  “不远,一百多公里!”说罢,他就抄起摇把,去发动车了。
  在噶尔穆刚搭车的时候,小刘听说我是地质学校毕业的,自愿到高原来工作,
  对我非常热情,要我坐到驾驶室里,又抽出一床毯子给我搭在膝盖上,滔滔不绝的
  给我讲了一串高原探宝的故事:怎么发现了煤,怎么瞧见了黑河的“神水”,还有
  ……
  可是我心绪不好,身上难过,实在没有精神多说话。不知怎么一来就把他惹翻
  了,像个小孩似的,撅起嘴,再不搭理我,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也是扭过脖颈,
  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看就不看吧,我才不愿跟你说我在害病,我的心里乱得很。谁要你同情、怜
  悯!
  记得在最难受的时候,我问过这样一句话:“刘同志……
  在那个什么山口,会不会有回噶尔穆的汽车?”
  这回,他扭头看了看我。冷冰冰的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汽车站长!”
  过了一会,他又嘟嘟囔囔的说了句:“哼,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当时我没听清他说什么草,就是听清,也不会理解它的含意。我只盘算着自己
  的事情:是坚持往前走?还是真的返回噶尔穆呢?
  我闭着眼, 思潮起伏, 像乱麻一团解不开。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小刘说:
  “喂,下车吧!”
  我睁开眼,看见小刘挟着那小木箱在车外叫。我提着挂包迈出车门,腿一软,
  差点碰在车厢上,小刘赶紧伸手把我扶住了。
  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得出这是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摆着三四部车。向南看,是
  一片白茫茫的草原,背后,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对面,有一排古里古怪的小房子,
  两三只窗口闪出灯光。我眼花了吧?这样荒僻的地场哪里会有房子?走了千多里路,
  连帐篷也没有看到几顶,因此看到这几间房子,觉得非常奇怪。
  我迷迷糊糊的跟着小刘走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地方,一掀门帘,就有一股热气扑
  上身来。
  小刘说:“惠嫂,给你引来一个客人!”
  在雾腾腾的蒸气里,隐约看见一个身材壮健的女人,高高挽着袖子,手托着一
  块面走过来。
  “死不了的小刘,你给我带的兔子呢?”
  小刘说:“兔子在这里,跑不了。快点,给这位女同志找个地方躺一躺!”
  “你又哄我吧,什么女同志?”惠嫂眯缝着眼走到我跟前。
  “哟,真的,哪里来的这么个俊闺女?不舒服,先在我这躺一会吧!”
  她像一阵风似的,三下两下把床铺好,扶我坐下来,动手替我解大衣,问我:
  “你也是到拉萨去的?路上冻坏了吧?
  别怕,刚到这里的人总要闹两天病,惯了就好了!快睡下,想吃什么你说,大
  嫂给你做!”
  惠嫂有一张红润的、胖乎乎的脸,一笑,就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当她的一只
  大手抚摸着我肩膀的时候,我觉得有一股热流一直流进我的心里了。
  我真也支持不住了,刚要躺下,一看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绸被子,记起自己
  脚下还穿着一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又挣扎着坐起来。
  “干啥?”惠嫂看出了我的意思,一把把我按倒了,“躺下吧,我给你脱!可
  别往后靠呀,后炕上我孵着鸡娃哩!”
  好像为了证实她的话,紧靠着枕头,就听见什么东西咕咕的叫了两声。
  我忽然想起在噶尔穆的时候,公路局局长给我们作报告,说一个普通农村妇女,
  在远离人烟的高山上经营了一个“司机之家”,使长途跋涉的人们得到无限温暖。
  难道是她吗?我很想再仔细看看她,可是惠嫂已经转过身同小刘说话去了。她说话
  很快,声音洪亮,不知说到一件什么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快活、爽朗,只
  有那种胸怀开阔,无忧无虑的人,才会有这么坦率的笑声。
  我身下大概是北方农村中那种烧火的炕。睡不多久,就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
  骨缝中的寒冷,慢慢融化开……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惠嫂和小刘都不见了,
  外面刮着飞沙走石的狂风,夹着千百种的声音叫啸。房子里却是静悄悄的,暖忽忽
  的。我仔细把周围打量了一番,原来这不是房子,而是一孔小小的石窑洞,就像我
  们在陕北实习时住过的,那种拿片石箍起的窑洞。空气里飘着一股好闻的腌酸菜的
  气味,找过去,墙角下并排着三口擦得晶光瓦亮的腌菜瓮。锅台上也擦得黑亮黑亮
  的。锅里“咕突咕突”在煮着什么。炕栏上边,贴着一幅“丹凤朝阳“的剪纸,旁
  边挂着一个大镜框。这陈设,这风味,哪像在海拔四千米的山上呢?似乎只要打开
  门帘,就可以看到满山坡的高粱了。我好奇的思索着:惠嫂,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你用什么神妙的手段把这一间内地的小房子搬到高原来了?
  好像为了增加我的惊奇,这时,“喵”的一声,一只大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