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59
否向人说起过一九六七年九月那场武斗的全部情况。“他说过我什么呢?”朱春信
问。
“十年了,早忘了!”老女工叹一口气,“好象说过应该豁出命来保您这样的
领导干部……”老女工站起身来,歉意地向朱春信点点头,“打搅您休息了,我走
了。”
“就在这儿多住一个时候吧?”朱春信问。
老女工摇摇头:“不,明天我就回北宁了,这次来,总算跟我这个闯祸的儿子
见了最后一面。已经请了五天假,生产挺忙的……”送走了老女工,朱春信又躺在
床上,老女工的言语和神情,使他更加如卧针毡。“我的儿子本质上不是坏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应该豁出命来保您这样的领导干部……”老女工如泣如
诉的话语,总在耳边回响。他索性爬起来,看了一下表,已到了上班时间,便乘车
来到地委机关办公室。
一大堆待批示的文件、报告在等待他。他随手拣起一份,看了一个开头便放下
了,他的心乱得厉害。同叶辉的第二次相遇,同叶辉妈妈的谈话,把朱春信原来的
生活、工作和思想的节奏全打乱了。他好象第一次感到他并不完全是“四人帮”的
受害者:在他被推进陷坑里的时候,他还把天真可爱的年轻人拖了进去。除了惭愧、
内疚,他还产生了一种恼人的胆怯,就象一个做了坏事的人被游街示众,放回来之
后那样,他觉得那些彬彬有礼地跟他打招呼的机关工作人员,也象带着讥讽的微笑;
见到两个机关干部在议论什么,他便觉得好象在议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行为。他
对自己的思维的反常感到恼火,想挥开这些念头,可是这些念头却象讨厌的苍蝇,
赶走一只,又飞来一群!他气愤地把文件推到了一边去。
党委秘书走进来。秘书告诉他:下午两点半,财贺战线“双学”先代会闭幕,
要他参加,会后还有非正式宴会。下午四点,组织部要研究几项干部的任免,请他
参加一下。还有一个外地的什么先进经验报告团,下午要回去了,需要他出面接见
一下。还有一个是省的城市交通秩序检查团已经来了,必须由他出面接见。还有…
…工作大概有十几件。如果在以前,这些事他都可以转动着魁梧的身躯,扬起他的
方下颏, 严肃、 自信、精力充沛地做一个圆满的处理。可是,今天他都推掉了。
“左一个会议,右一个什么团,把人拖得精疲力尽,大嗡大轰,排场客套,这种作
风真要命!”他跟秘书发着牢骚。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冲动——去跟叶辉谈一下。
当汽车在地区公安局的门前停下的时候,朱春信又犹豫了:“我来干什么呢?”
朱春信问着自己,“是来向自己当年勇敢的卫士表示同情和怜悯?不是。是怕叶辉
揭破自己不大光彩的事情而来做一些安抚工作吗?也不是。是来向叶辉表示忏悔吗?
也不是。”他实在忘记了当时决定来时的充足理由。他这样否定着自己的行动
的目的性,但脚步却迈进了大门。上述理由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也可能是它
们的总和。
他先到局党委,说明他想找几个已经基本定案的“打砸抢”犯罪分子谈一下,
了解了解情况。正好局里在开一个什么大会,没有适当的人来陪同。朱春信感到由
他来单独谈一下更方便些,只要有一两个公安人员做一下押送工作就够了。他叫人
找了一间办公室作为谈话的地方。他先找了一个犯有打砸抢罪的犯人谈了几句,走
个过场,然后才叫人去提叶辉。
叶辉进来了,还是上午的装束,还是上午的神情,没有兴奋,没有吃惊,微笑
着站在朱春信跟前。
“坐吧, 叶辉。 ”朱春信本来想欠一欠身子,可是他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
“谈谈好吗?”
“上午提审过了。”叶辉笑了一下。
“不,我现在是以一个老同志、老相识的身份随便扯一扯……随便。”
“不敢当,我们只相处了一个晚上。第二次相遇的时候……你瞧,在公安局!”
叶辉笑起来,“这也不是老同志、老相识闲扯的地方。”
“那次武斗以后,我一直没有见到你,不过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我受伤后由于治疗不及时,差一点死掉。养了几个月的病,两派联合了,建
立了革委会,我下乡了。我确实没想到我们能第二次相遇。”
朱春信觉得没有适当的话来回答青年人,便转了话题:“文化大革命中,由于
‘四人帮’的干扰破坏,不少人,包括我都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我们都要吸取经
验教训,提高思想觉悟。我们还是立足于教育……”“犯错误的形式不一样,‘教
育’形式也不同。”叶辉笑着打断朱春信的话,“您犯了错误,可以理直气壮地控
诉林彪、‘四人帮’对您的迫害;我犯了错误,却必须承认追随林彪、‘四人帮’
破坏文化大革命。”
朱春信无言地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受伤的部位越是怕碰,越是挨
碰。他感到叶辉的每一句话都在触动着他的疼处。
“您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对你的处理太不公道?”朱春信猛地转过头来说,“我
愿意……”“不……”“你听我说完。”朱春信摆摆手说,“我愿意站出来承担一
九六七年九月那场武斗的全部责任,这样也许对你有利一点。”
“承担不承担随您的便,反正我要承担我的罪责。不管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
都乐于接受,因为我确实犯了罪,我从来没有试图掩盖过我的罪行。死者石志红也
是个勇敢的年青人,是我毁坏了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处罚是我
长知识的代价——尽管它显得昂贵一些。”
“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怨恨的。”
“不。 ” 叶辉健壮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他很激动,“我只恨林彪、
‘四人帮’,因为您也是受害者。对您,我有批评,但也有喜欢:您能够承认自己
并非一贯正确,您是诚实的,有良心的。有的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既干了一些不光
彩的事,后来也遭受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可是他们在平反昭雪,官复原
职后,对自己的错误缺点只字不提,只谈受迫害的光荣……”朱春信感到自己的脸
上火辣辣的,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记得十年前你叫
‘叶卫革’?”
“不错。”叶辉说。
“上午你为什么不承认叫过别的名字?”
“那个名字跟我罪行的性质,或者说,跟这个案子,并没有什么关系。”叶辉
的脸忽然变得阴郁和痛楚了,“但‘叶卫革’这个名字,是我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
自愿改的,这是一个幼稚和耻辱的标记,我想永远抛弃它……”“谈得怎么样?”
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和李科长走进来,跟朱春信打着招呼。
“还可以。”朱春信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本来想再跟叶辉谈几句他对叶辉家庭
生活的关切,看来不便谈了。他看了叶辉一眼,用沉吟的语气说:“我们的谈话,
就到这里为止吧。”
“请朱书记到会客室休息一下。”李科长用恭敬的语气说完,又严厉地看了叶
辉一眼,向门外叫道:“把罪犯带下去!”
朱春信猛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他的心底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罪犯?
(原载《上海文学》1979年第4期)
文学视界
黑娃照相
作者:张一弓
右手插在袄兜里,捏紧了一叠八元四角钱的钞票,十八岁的张黑娃两腿生风地
上中岳庙赶会去了。
黑娃的衣兜里可曾装过这么多的钞票么?没有没有。虽然上过初中而又钻研过
一点儿“经济学”的黑娃,是这个三口之家的财务大臣,自辍学以来,就掌管他家
的卖鸡蛋钱,虽然那两只下蛋十分卖力的母鸡,三天两头地仰着血红的鸡冠,“咯
咯咯嗒”地叫着,向全世界发布它们的生产公报,但黑娃每次经手的收入却不曾超
过三元,因为他总是等不到攒够三十个鸡蛋,就得赶紧去集上卖了,要不,面条汤
里没盐,晚上黑灯瞎火,黑娃爹娘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好硬撑着了。
眼下这八元四角钱,是黑娃家的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使黑娃沉浸在
少有的激动和向往之中。你看,他正高腔大嗓地唱着梆子戏,一溜小跑地朝庙会上
走着,漾着笑意的胖乎乎的圆脸和中等个儿的结实浑圆的身体,都仿佛蕴藏着难以
掩饰的富有,高高挑起的眉梢上挂着隐藏不住的喜气,一双黄玻璃般的圆鼓鼓的眼
睛却在不时地眨动,象猫眼一样变幻着奇异的光,如同望见了一个美丽的、五光十
色的梦景似的。若不是黑娃那件肩上、肘上打着补钉的黑色对襟小袄和那条两年前
从姐夫那儿捡来的磨得发白了的蓝色工装裤子,使人感到黑娃在生活和美学上也还
存在着某些缺陷的话,那么,我们简直可以认为黑娃是中岳嵩山之下最富有、最快
活的小伙儿了。
多亏了俺那长耳朵货!黑娃捏着钱,正在得意地寻思。今年打罢新春,黑娃计
算着缸里的蜀黍吃到麦口还有剩余。这一罕见的统计结果,给黑娃带来了少有的欣
喜。他就背着二十五斤蜀黍,去北山后换回来四只长毛兔娃子。
“咦咦,黑娃!”黑娃爹连连摇着脑袋,抱怨说:“你咋带回来几个‘豁子嘴’?”
黑娃绷着脸说:“发展副业么!”
“咦咦,还‘发展’哩!”黑娃爹惊恐地盯着兔娃子,“你没看看它们长着豁
子嘴?有了这‘责任田’,才吃上一口‘超产粮’,你就叫这长耳朵畜生来咱家扒
豁子哩?”
“迷信!”黑娃瞥爹一眼,接着,便以一个初中生的聪明和雄辩,向爹宣传了
饲养长毛兔的优越性。黑娃首先指出,兔毛是一种高贵的纤维,懂么?纤维!去供
销社收购站看看吧,一两特级兔毛,明码实价两块七。一只长毛兔一次能剪一两毛,
一年能剪五次,算算,四只长毛兔一年能剪出多少“两块七”?“特别的尤其是”
——黑娃强调指出,母兔长到三个月就要当娘了,一个月能生一窝兔娃,一窝少说
七八只,一年之中,兔娃生兔娃,兔娃的兔娃再生兔娃,找个电子计算机算算,一
年能生养多少兔娃呢?兔娃满月半斤重,一只能卖一块钱,再算算,这笔收入是多
少?“更加的尤其是”——黑娃进一步强调指出,长毛兔爱吃百样草,不吃粮食,
冬天没青草,就吃蜀黍秆、红薯秧子。喂鸡还得舍把米,喂这长毛兔舍点啥?四两
力气。最后,黑娃反问道:
“爹,你猜这兔毛为啥恁金贵?”
“那为啥?”黑娃爹早已听愣了。
“就因为外国人爱穿毛线衣。”黑娃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大总统他屋里人
穿的那花毛衣,就是用这兔毛做的。”
“噫嘻!”黑娃爹发出了惊叹声。
“听外贸上的人说,那毛线名叫‘开司米’。”他见爹加倍的愕然,就加倍地
露出高深莫测的神色,用英国人听不太懂的英国语调,仰脸说Kissme!懂么?”他
又解释说:“翻成中国话,这就是‘好’、‘老好’、‘大大的好’的意思。信不
信由你!”
黑娃的宣传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黑娃的勤劳获得了长毛兔的报答。今天清早,
黑娃第一次给长毛兔剪毛,送到代销社收购站一过秤,三两有余;用尺子一量,毛
长一寸七以上,特级!收购员一拨拉算盘,八块四毛钱也就“哧溜”钻到黑娃袄兜
里了。
这笔空前巨大的收入,在整个家庭里引起了空前巨大的震动。
黑娃爹想着,听说这兔毛一年剪五回,头一回就剪了八块四,老天爷!要是喂
十只、八只的,能“剪”出来多少个句“八块四”呢?他的因喜悦而变得闪闪发亮
的目光盯住了两只母免,这两个“骚货”分明已重孕在身,举止蹒跚,眼看就要当
兔娃它娘啦!啧啧,俺黑娃真长着“置业手”,攥着那搂钱的耙子,如今政策上兴
的是劳动致富,这可是上了那红头文件的,啧啧!俺张家到了黑娃这一代是该往高
处长长,往粗里发发啦!
黑娃娘望着黑娃, 却不由地抹起泪来: “看看,看看,”她瞥黑娃爹一眼,
“眼看咱黑娃长到十八岁上,你啥时候给过他一个‘八块四’哩?看看,看看,”
黑娃娘又眼泪汪汪地打量着黑娃,“看看俺孩儿穿的啥!眼看该说媳妇了,还穿这
对襟小袄、烂布衫儿,要是说媒的上门来,一看这败兴样子儿,人家还来不来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