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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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搏 更新:2022-09-26 14:28 字数:4689
吹风晒太阳,看海天一色,白云悠悠,倒是从未有过的惬意。月银对老马说,“你们天天在外头行船,总见这样的景色,可真好。”老马笑说,“蒋小姐是头一次出海吧?我刚刚做水手的时候,也觉得好,但日子久了,只觉得海没完没了的,倒怕的慌。又或者往南方走时,遇上台风,天黑黢黢的压着,更怕人。”月银说,“你行船有多久了?”老马笑道,“哈哈,十五岁头一次上船,可有快四十年了。”
月银又问谭锡白,“你也常跑船么?”锡白道,“在帮中管的是这一块儿,多多少少总要出来。”月银听他又谈起兰帮来,说,“谭先生——”谭锡白笑说,“这几日还以为你谭锡白谭锡白的喊惯了,怎么又叫其谭先生来了?”月银摇摇头,说,“我上一次在陆孝章那里说了句浑话,您倒如实告诉我,会不会真的因为那一句话,你就要隐退了?”谭锡白说,“这件事不怪你。你也不必管。”月银咬着嘴唇说,“怎么不怪我,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签那个保书。害你做不成帮主,就是我的罪过。”
谭锡白顿了一顿,说道,“你知道陈寿松还有个女儿么?”月银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了,只仔细听着,谭锡白接着说,“我自小是陈寿松收养的,和他女儿景兰有婚姻之约。若不是十年前景兰意外亡故,现在应当是我妻子了。”月银说,“她死了?”谭锡白道,“帮会间的仇杀,景兰算是做了她父亲的替死鬼。那以后陈寿松消沉了好一阵子,悲痛之下,才将帮派改名做兰帮的。那之前兰帮叫做天仇帮的。”月银听了,心道,原是如此,怪不得这帮会有这么个雅致名字了。
锡白说,“其实当时景兰亡故,陈寿松越发担心我的安全,也有心趁此让我一并退了,做一点正经买卖去。”月银问道,“可你不愿意?”锡白说,“不是不愿意,而是退不出来。这中间许多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但你只想一想,我做到这个位置上,有多少人依仗着我,想一想他们会不会允许你退了?不管软的硬的,是会想方设法让你留下来的。若非要走,只好隐姓埋名,但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将陈寿松弃之不顾。”月银说,“可这一次陈寿松退位,不是你来接任?”谭锡白道,“我接任最名正言顺,一切便能够安稳的过渡来;若非如此,我们帮中的那三个堂主你也瞧见了,必定要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兰帮也就大伤了元气。”月银道,“那我……”谭锡白摇摇头说,“这样也好。你既已说了话,我退也就退的顺理成章。”月银说,“但兰帮的事,你真能够放下吗?任着几个堂主自相残杀?”锡白道,“我和老爷子商量过了,他在位置上再撑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尽量找到个适合的人来接任。”月银听了,仍不免有些自责,谭锡白瞧在眼里,轻轻揽了她肩膀说,“祸兮福兮,转眼就成了另一种,也不是全然的坏事,起码救我出了苦海呀。”
再过几天,船已入了渤海湾,船上的人明显都紧张起来,谭锡白和她在一起谈笑的时间也少了。月银知道此刻旅顺由日本人占领,偷运军火那是九死一生,也跟着打起精神。
谭锡白心下歉仄,临入港前问她是不是害怕。月银说,“怕又怎么样?”锡白说,“这件事实在对不起你。若真有什么不测,你只把事情往我身上推。”月银看他一本正经,说道,“想的倒好,你若真给日本人押在旅顺了,不是一样没有人送我回去?”锡白听了,心中知她不弃之意,这话便也不提。
这天夜里,船终于在旅顺抛锚了。船一停下,立刻有日本兵来查问。此刻虽是四月,但大连既在北方,较上海为寒冷,月银也不知道是冻还是怕,见那几个满口日本话的士兵上船,不觉发抖。谭锡白轻声在她耳边说说,“手续我都提前做好了,镇静些,不会有事。”
这时日本兵已然上船,说是要查货。月银只听谭锡白亦是用日本话对答,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过一会儿,又看那日本兵盯着自己,便点点头,微微一笑。接着和谭锡白便陪着几个日本兵在船上检查,锡白一路拉近自己。但见日本兵查货,态度蛮横无礼,心下虽是气恼,却也少不得忍了。
她们这艘船本来不大,有的什么一目了然,加上谭锡白会说日本话,并没过多久就过关了。月银待那日本人下船,问道,“你的军火呢?”谭锡白笑道,“这可是天机。”
入了下半夜,月银正在船舱睡觉,忽然觉得船微有些晃动。本来在海上睡得不实,她悄悄起身,来到甲板,只见谭锡白和老马几个都在甲板上站着,正观望什么。虽瞧不清楚,但仔细听过去,有些细微的水声。月银思量一二,随即恍然大悟:这东西原不在船上,而是拖在船下了。向来入关检查,谁也不会特地钻到水下面去,故而成了个极好的隐蔽之处。月银既知他们瞒着自己,看了一看,也便回了舱内。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谭锡白看来心绪极好,月银便知道昨天夜里一切都顺利了。谭锡白一边指挥着船工来搬货,一边说,“卸了货,晚上咱们便起航去天津,我陪你好好在那边玩儿几天。”月银心道,冰心和铭宣都在天津,这次去了天津,顺便倒可以见一见他们,问锡白说,“咱们不上岸么?”谭锡白说,“如今旅顺尽是日本建筑和日本人,你若想瞧瞧东洋风情,倒也可以。”月银心道,明明是咱们的国土,偏给外族占了,看的又怎么是风光了,说耻辱倒好。这一天两人便不下船,只见热热闹闹的旅顺港口,来往尽是日本人的踪影。
当日下午,谭锡白办妥了交货,打发水手上岸,买些路上吃用的,便准备起航。不多久那水手慌慌张张回来,身边却带了一个陌生人,那人见了锡白,扑通一下跪下了,说,“谭先生救命。”谭锡白未开口,身旁那舵手说道,“谭先生,货已交付,运得回去运不会去和咱们已不相干了。不能够再冒险。”又对跪在地下那汉子说,“你也白来扰,这件事已不归我们的份内了。”谭锡白未置可否,听老马问那人道,“怎么回事?”那人磕了个头,说道,“帮中出了叛徒,货被抢了。大当家的行踪暴露,日本人正在封城搜捕。”老马扶了那汉子起来,说道,“兄弟,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先生也要冒生命危险了。”那人看着谭锡白说,“我知道这要求也过分了。谭先生不肯管,我们也不敢怪,只是请谭先生想一想,这么大一批货落在日本人手上,就要成了屠杀我们同胞的工具了。”
月银看谭锡白不说话,知他是在寻思,月银眼见如此,心里却不说不出是不是希望他答应下来。过得一会儿,只听谭锡白说,“老马,你带着蒋小姐,这船还是按日子开到天津港去。小方,四眼跟我留下,余下的人也都跟老马去天津,听我消息。”老马闻言说道,“谭先生,这事不能管。”谭锡白笑道,“这事不知道也罢了,我既知道了,立刻抱头逃窜,将来给赵当家听了,未免要笑我了。你放心,事情我先探着,如果力所能及,我帮一帮那是道义;如果闹得太大,我也不会往里头白填人命,你们尽快去天津就是。”老马待要再说,月银说,“你没瞧见你们家先生成心要做英雄,你倒拦着了。”锡白听她这样说话,笑了一笑道,“瞧见了,还是蒋小姐明白我。快走吧。”老马无法,只得吩咐大家准备起锚,谭锡白单拉了月银道,“回去了若有麻烦,记着了,愚山路125号,我已交待了家里人,都听你差遣。再有大事,西山脚陈寿松府上,也可以去。”月银说,“交待完了?”谭锡白道,“记住了么?”月银笑道,“记它干什么,我又不回去。”锡白不禁变色,说道,“月银,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在上海怎么说都好,但这里是旅顺,出了事,我自保尚且不能,可别指望我再救你。”月银点点头,说,“你既知不能自保,怎么还要留下?”锡白倒无心在此事上和她玩笑,哄道,“你听话。”月银道,“让我一起留下,我听你的,不会惹事,也不会添麻烦的。”
眼见小方四眼已经下船,老马也准备好起锚,众人皆是等着,锡白说道,“说什么也不走?”月银道,“没瞧见脚在我身上,去哪儿,你理会不着。”锡白叹道,“你呀,偏让人担心。”月银脱口而出道,“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还担心呢。偏不走。”锡白听她真言,却是心里一暖,越发压低声音道,“这么说是舍不得我了?”月银微红了脸说,“我与赵碧茹有一面之缘。再者也是为了民族大义。和你有什么想干?”锡白眼见如此,也知不能强劝,便吩咐老马几个,即刻起航。
当下谭锡白和蒋月银,带着四眼小方,和那报信之人,五人下了船。那报信人自回去找赵碧茹。
谭锡白知道月银一日压着好奇,对余下几人道,“既下船了,咱们就瞧瞧去。”这附近最热闹的是个菜市,现在天色晚了,不少人来买剩下的廉价蔬菜,一时间人头攒动。一行人走过去,月银原以为吃不起蔬菜的都是中国百姓,但没想到耳边竟也夹杂了许多日本话。谭锡白解释说,“东北有不少日本来的垦荒团,他们在日本也是贫民,被政府征集过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开垦。”月银一眼望去,盈街皆是贫苦百姓争相够买廉价蔬菜的身影,不禁想,倒底都是人,这些日本百姓背井离乡,原也是可怜的。
几人便在附近吃了饭,月银瞧锡白平日里锦衣玉食,好多人伺候,如今粗茶淡饭,吃得倒也得意。
吃过饭,四眼道,“先生,今日晚了,我们还是找地方住下,若是他们有了消息,也便于通知。毕竟赵先生在这里门路广。”当下也不挑剔,就在附近找一个小旅社住下。
这一天晚上,月银才刚躺下,忽然外头一阵喧闹,她心中一惊,赶忙披衣起来,想打亮灯火,但刚走几步,一个人影已经破门而入,惶急之下,只想大叫,但这时那人手中已经拿件冰凉的物件,抵在月银喉咙上了。
月银不敢说话,只听见那人极是粗重的喘息声,似乎受了重伤。那人挟持了月银,一步步向房间内走,看样子是想找个地方坐下,这时候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狗叫声,孩子的哭声响成一团。再过一会儿,听得楼梯上许多人的脚步声,中间竟夹杂了不少日本话。
月银心思敏捷,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不知这人是谁,但既是日本人追捕的,那必然不会是坏人,说道,“我们把灯点燃,这么大动静,屋中的人还不起来,反而惹人生疑。”那人说,“你去,若你敢叫喊,我的匕首立刻刺穿你喉咙。”月银说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害自己同胞的。”说着将灯点亮,这才看清眼前这女人肩膀给子弹打穿,已流了不少血。月银说,“你去我床上躺一会儿吧。”那人浑身血迹,看来也的确是支撑不住,躺下之后收了匕首,却从怀中掏出一把枪来握在手上,正对门口,想来日本人要搜捕她,她是准备拼一个鱼死网破了。
那人见月银自始至终也不枉动,方说,“姑娘,对不起了,平白连累你。”她体力不支,这几句话说的声音极轻,月银忽然觉得这声音竟十分耳熟,只是不记得哪里听过了。月银劝道,“你一个人,他们好多人,你怎么拼得过?”那女人听了,朗然一笑道,“我打死一个就不枉死,打死两个,那是赚了。今日既是必死无疑,也决不让小鬼子好过。只是恨……恨……”说起这个恨字,忽然脑袋一晃,又险些晕过去。月银扶她一把,心想,她这一番话说的,倒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这么一个女英雄的命,只换几个鬼子兵的命,那可不值得了。但如今日本人来搜,这人又受了重伤,似乎除却拼死一搏,也没什么法子。
月银道,“你先养着力气,别多说话。”那人摇摇头,说道,“听姑娘口音,是上海人吗?”月银点点头。那人又道,“姑娘,我临死有一桩事托付你。”月银道,“还没到时候,什么死不死?”那人说,“现下是网中鱼,笼中鸟,已走不脱了。只请姑娘有朝一日回到故乡,帮我给一个人带话,在玉春路18号,三层……”话未说完,月银忽然一愣,惊道,“你是赵碧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说着快步走向床边,开了窗,对那人说,“这棵树,赵先生爬得上去么?”赵碧茹道,“你瞧瞧楼下,已经布满了人,他们一路追我的血迹来这儿,那是做好了十成准备。”月银说,“你躲在树上,不要下来就好。”碧茹看着满地血迹说,“他们一路跟着血迹,片刻就要来这儿搜了,你怎么办?”说实在,月银也不知道怎么办,但眼下既知她是舅舅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