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插翅难飞      更新:2022-09-26 14:26      字数:4888
  乘公共汽车很花时间,你可以搬近一些吗?”我说:“当然可以。”他又问我:“
  你现在多少钱年薪?”我犹豫了一下,怎么说呢?你给个数就行了嘛。虽然我很明
  白目前多少年薪不是最重要的,找个工作保住身份是头等大事。可我内心依然很在
  乎钱,钱对人太有吸引力了,没容得自己多想我嘴上已经说了出来:“你能付给多
  少?”他说:“我想知道你目前的薪水。”我说:“两万。”他“哦”了一声,很
  诚恳地笑了笑。我一讲完马上后悔,对这么一个诚实的人,我应该实话实说,或许
  他会对我的际遇深表同情。但这已经晚了,我无法亡羊补牢。我为自己的轻率和不
  假思索而不安起来。
  威廉想了片刻,对我说:“我付你两万七。”我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反问
  他:“你是说付我两万七千美元年薪?”威廉说:“我公布的征人广告上就是这个
  数,你认为你合适这个位置吗?”我肯定地说:“是,我适合这个位置。”威廉说
  :“我很希望你能尽快开始工作,不过在办理正式雇佣手续前,研究所人事办公室
  需要调查有关情况,比如你以前的工作情况、你的信誉、犯罪记录,等等。这些我
  都无能为力。但我会催他们,希望你能理解。”威廉博士站起身。我想该是我说告
  别的时候了,我站起身来向威廉道谢:“我非常感谢你抽时间与我面谈……”没等
  我说完,威廉打断了我的话:“去看看我的实验室。”我随着威廉走进那扇不久前
  我还死死盯着的玻璃门。在踏进这扇门的时刻,我预感到我的生命的另一个新起点
  将从这里开始,我的内心中油然而生出自信和欣慰,那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然而,几天过去了,希望城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有点儿耐不住了,决意亲自去
  一趟威廉那儿,找个借口顺道而至做一次不速之客。我匆匆地赶到了希望城糖尿病
  科,接待我的仍然是上次见到的那位秘书。她笑盈盈地与我打招呼,问:“我能帮
  你什么吗?”我站到台子正面说:“我想见威廉博士。”她拨通了威廉的电话与他
  讲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你很幸运,他约你十分钟后去他的办公室。”我点点
  头谢了她,来到威廉博士的办公室门口,我靠在他办公室对面的墙边,眼睛不时地
  看着手腕上的表,计算着时间,心扑扑地跳。我不知道十分钟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叮嘱自己镇静下来,把眼光凝滞在威廉紧闭的门上,指望那扇门忽然打开。十分
  钟到了,我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威廉在说:“请进来。”我推开门,见
  威廉正在打电话。他示意我进去,手指着桌子旁边的椅子。我坐下来等着他。威廉
  打完电话后对我说:“我刚与人事办公室谈过你的事。非常抱歉,我不能雇你。”
  我刚才还在狂跳的心猛然跌落下来,像一只正在天空中徘徊着没有着落的大雁被射
  落,向无尽的深渊下坠。一股憋在胸口的气冲破胸腔,我问:“为什么?”威廉很
  直率地说:“你过去的实验室导师对你的评价很坏。他说你对工作不负责任,而且
  不诚实。”我被羞辱得面红耳赤:斯达没有放过我,他竟然对我做出如此不公正、
  不负责任的评价。
  事情已到这般田地,惟一可做的是向威廉说明真相。我说:“威廉博士,你能
  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解释吗?斯达博士的话不是真的。”威廉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
  眼神分明流露出怀疑和不信任。我恳切地说:“请相信我,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
  威廉博士的态度失掉了以往的温和,冷冷地说:“你让我相信谁呢?斯达还是你?
  其它的事情我都不想证实,我只想问你一个最容易回答的问题,斯达付你的工资是
  多少?”威廉博士的问题让我张口结舌,有口难辩。在年薪问题上我确实讲了假话,
  我无法想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来解释,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一样难受。我极力避开威
  廉不信任的目光,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窗外,内心被一种无声的苦痛煎熬,恨不得
  此刻越过眼前的那扇墙,远远地逃开这种羞辱,逃开这个曾带给我希望和幻想的地
  方。
  我没有再向威廉博士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无法逃避我的确没有实实在在地坦
  白我目前没有拿工资的不诚实,这是美国人最嫌恶的。我想,斯达一定在希望城的
  人事部门例行公事的查询中讲了很多,恰恰我在工资问题上的说谎成了斯达最直接
  的把柄,这让威廉对我的起码信任荡然无存。这让我真实地感受到心底最深处的痛
  苦,就像是我把一柄尖刀交给了我的仇敌,再让他猛然在我背后戳杀过来,趁我毫
  无提防,狠狠地戳破我的胸膛直刺心脏,我没有任何反抗地让鲜血白流。
  我离开了威廉的办公室,走过大厅时,秘书在向我微笑。不,那是讥笑、耻笑、
  皮笑肉不笑。那大厅里似乎满满地站着一屋子人,他们都在冲着我嘲笑,我不敢抬
  头,疾步奔出了糖尿病研究楼。
  夜半时分住处异常冷清。唐家早已熄灯就寝了,对门的关先生还没有回来。我
  无法入睡,想到就要离开这幢还没有住热的房子,离开还没有找到感觉的美国,我
  已经处在山穷水尽的悬崖之巅,心如止水。半年的时间我已身心疲惫,“美国”这
  两个曾令我兴奋和向往的字眼,如今已失掉它往日的光彩。过去的半年犹如一场梦
  幻,一场充满了酸楚与艰辛的梦。如今,梦已醒,明媚的西海岸在我心中黯然失色。
  在这块黄金西域,我没有寻找到任何的慰藉,却真正失去了许多。失去了的已经失
  去了,留给我的除了可买一张机票的钱,还有失望与孤独。我继续逗留在美国的心
  已死,离开是惟一无奈的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悲愤伴随着我,我真想对着
  房间大声狂吼,让这一间将不再容纳我的小小卧室和再容不下我的这块西海岸的土
  地,淹没在我的愤怒和仇恨之中。半年时间,人生中那么短暂的一刻,却那么无情
  地一天天慢慢吞噬了我倾家荡产带来美国的几千美元,一天天地销蚀掉我原有的勇
  气、希望和梦想,毁灭掉我本来拥有的自尊和自信。
  第十章
  在我最危机的时候,幸好还有朋友记得我。一天,李晓刚、张燕和张剑来看我。
  张燕眼眶里有两颗泪珠儿在闪,她说:“如果能有老板为志翔出证明,志翔不拿工
  钱,只是保身份,还是可以合法呆下来吧?”李晓刚说:“问题是哪个老板会这么
  做。证明表上要写明资助金额,实际上又不给钱,明明是作假。美国人办事很死板,
  除非找中国老板,内地人或者台湾人都行。内地人来美时间都不长,做到老板位置
  的不多,自己的位置还没稳定下来,不太会愿意惹麻烦。台湾来的可能会好一些。”
  张剑说:“我阿姨在南加大癌症研究所基因序列分析中心当技术员,所里有个台湾
  老板常叫她做基因序列测定,我问问阿姨,看她能不能帮上忙。”张剑转过头对我
  说:“就是赵曼莉的老板,你见过的。”我说:“没印象。”张燕马上接上话对张
  剑说:“你今天就打电话给你阿姨,明天周一,志翔跟你一块去实验室听消息,或
  许会有一线希望。”张剑开车到住处来接我,载我到南加大医学院癌症研究所大楼
  旁。张剑的阿姨叫丽娟,在研究所的五楼工作。她说:“那位台湾老板叫苏珊。陈,
  做癌基因表达的调控研究。给你保个身份,不付钱给她干活,她应该会干。我是老
  板我也会干。”
  苏珊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黑亮的头发烫成小波浪,一身黑色的装束:
  黑色的西服套裙、黑色的长套袜、黑色高跟皮鞋。这种装束在洛杉矶街头不常见。
  她问我:“你想在我的实验室保身份?”我点点头。她又问我:“以前在总医院做
  了半年没有工资靠什么生活?”我说:“从国内带来的钱。”苏珊点点头说:“我
  真想能帮你的忙,我们都是中国人。如果我有一两百万美元经费,我一定把你雇下
  来。”她提高了声音说:“可我现在没有足够的经费再雇一个人。给你写个申请,
  系主任查我的账号没有那么多钱,他也不会批准。看来我很难帮上你的忙。”我没
  有感到太意外,我本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很镇静地微微笑了笑。苏珊突然问
  我:“你有简历吗,我看看能不能推荐给其他教授。”我说:“有。”随即从手中
  拿着的一个黄色信封里找出我的简历递过去。她接下来仔细读着,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正在申请一个课题,有可能明年拿到研究经费。我想把与肝癌发生有关的一
  个基因去掉,然后给动物喂致癌剂,看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你有没有兴趣?”我说
  :“我非常感兴趣,但我不可能等到明年你拿到课题经费,我的身份明天到期。”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站起来,走到墙边的一排文件柜旁,打开一个大柜子,从
  中翻出几张纸来,看了半晌,说:“我的经费预算还有一点儿钱,本来是准备买一
  台仪器。我可以申请一个part-time(非全日制工作)的位置,估计系里不会反对。
  但说好了,我没有钱付你,仅仅是给你保个身份。你可以边在我这儿干边找工作。
  今年底我就会知道申请的课题有没有批准,如果拿到钱,你又干得不错我就会雇你。
  目前,我只能这样,你看怎样?”我心里原已暗淡的前景又亮起来。我连忙答应:
  “行,当然行。”苏珊接着说:“你在我的实验室工作满一个月,实验做得还行的
  话,只要有地方要你,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没有生活来源,你有什么考虑?”我
  说:“除了住房费以外,其他费用没问题,我会自己想办法。”苏珊想了一下说:
  “我有个建议。我父亲住在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他一个人住了一幢房子。你愿意
  的话可以搬去与他一块住。他身体不太好,你帮忙照看点儿,吃住你就不用付钱了。”
  我感激极了,身份有了着落,住宿和生活费也解决了,大的事情都不用愁了。我感
  到自己有了新的希望。
  丽娟并不赞成我去苏珊父亲家住,她说:“实话说,我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你想想房租才用多少钱?二百五十美元!如果苏珊请个人照顾她爸爸,一个月要付
  多少钱?加州最低工资标准一小时五块五,一个月至少要付一千块钱吧。你是不是
  很亏?再说那老头的女儿是你的老板,你左右做人都得看着点儿,日子也不一定会
  好受。告诉你,苏珊心肠是好,但在钱上面很抠门,算得很精。”我却想得很清楚,
  我现在缺的就是钱,管了吃住卸下个大包袱。另外,我还指望苏珊给我写推荐信呢。
  不管丽娟怎么说,我还是决定搬到苏珊父亲家去住。
  苏珊没有安排我具体工作,最初我像一只游魂般不知该干些什么。苏珊的助手
  赵曼莉和路明对我的来临没有丝毫关心和在意,那种淡漠让我心里怪怪的。我矛盾
  着:是走近他们向他们学些实验技术,分担一部分实验?还是站在一边等着,等到
  一个月期满我另谋它职?我担心我的主动会让他们感觉我在试图挤入他们这间再也
  无法容纳第三个人的空间,抢走其中一人的饭碗。我又担心自己事不关己袖手旁观,
  苏珊的推荐信没法写。
  第十一章
  我在苏珊的实验室很快呆了一个月,工作突然有了转机。那天下午,苏珊把我
  叫到她的办公室,问我:“你同曼莉合作还好吗?”我说:“她挺不错,很热心,
  给我不少帮助。”苏珊说:“你很走运,曼莉从这个月开始做part-time(非全日
  制工作),我可以雇下你来,但是我只能付你她的那一半工资。”我点点头,脸部
  表情平淡。我想:苏珊花一半的钱找一个full-time,除了我这种为了维持生存的
  人外,她要找到一位有相当学历背景的人恐怕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让苏珊看出我很
  在意这份工作。苏珊想了一下说:“按我目前的经费预算,我可以付你一万块年薪。
  你要知道,我的研究课题所要用到的技术,有很多你还不会做,你还要花时间学着
  做。”我意识到苏珊在给我施加压力,便说:“你现在只有那么多钱,我也不应该
  苛求你。但以后如果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位置,我可以离开吗?”我心里很明白,我
  的起薪太低对以后非常不利,我不能让这一万块,成为我full-time工资的开始。
  这种工资只应该是暂时的,我不拒绝聘用,但我也不能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