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青词      更新:2022-09-26 14:22      字数:4815
  黑夜中的人是如此微不足道,冥冥黑色有着可怖惊人的重量。在黑夜中行走,寂静的黑夜深处,似乎箕踞着一头凶猛巨大的兽。指尖的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有了露珠。只是看不见,却仍是看不见。所以,所有在黑夜中行走的人都已低下了他们白日里曾自以为是高贵的头,而且,渐然卷曲成球,悄无声息地左右滚动。于是这世上也就有了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上帝,或者道、或者佛。一切宗教都源于人们对那黑色破碎的记忆与未知。
  闭上眼,我又来到浩瀚黑色中。
  我是“一”,你是“一”,这世界是“一”,这黑色还是“一”。无数个“一”加起来还是“一”,而当“一”碎裂成无数时,也还是“一”。这种“一”的存在其内涵绝不是其外延可以完全表达清。道可道;非常道。内涵无限,外延有限,这就让思考有着一种撕裂的痛,也就让外延会去尽力去发展扩充自己。而这种发展扩充在很多时候又无意识地左右着自己思考的方向。这也就是思与行的根本由来。这种“一”并不是抹杀个体,混淆一切,而是所有个体的共性,只是说这种共性包含了差异性,在每个差异个性下它也都有着具体的体现。这也就是我是你,你是我的道理所在。
  明白了这个“一”的概念后,便似乎有了种宿命感。其实这是因为在单个时空中人本身感知的局限所造成的。忘了自己是人,来到那梦里,唤起自己对黑色最原始的记忆。世界有着无数,或平直或曲折或重叠或交叉。时空也是这样的。纷纷扬扬,它们都是破碎。只有清楚这些,我们才会明白这“一”并不定就是根笔直的线。
  现在、未来与过去,我们都是活在瞬间之中。
  我笑起来,湿漉漉的花大朵大朵从夜空降下,并把香味涂抹在每一张面孔上,泛着充满质感的光茫。我是马原,我也是吴晴,还会有什么是想不明白?我在城市中央,停下脚,十里长街,车如流水马如龙。我哈哈大笑。天生万物,何物不相通?穿过一排排夜宵摊,那些面目黎黑的妇人手脚麻利收拾着碗筷,招呼着客人。她们很辛苦,我也辛苦,这个城市也辛苦,没有什么不会辛苦。辛苦可以让人麻木,也能让人明悟。但你不觉得那是辛苦,它们就不再是苦。
  我去了那家酒店,酒店门牌号:594。我找到了那个房间,房间号:321。连在一起就是:594321。我念了几次,也许冥冥中真有天意,这串数字的谐音仿佛是“我就是深爱你。”泪水从脸上轻轻滑下。我闭上眼,能打开锁的不是赤铜铸的锁匙,而是心灵。钟情,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只是一个叫马原的小男人,很多地方与一条狗差不多,你又何苦这般去折磨自己?你爱我?你到底爱我哪里?也许我们爱的都是一个影子,因为我们都是这么渴望去爱。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不爱?
  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我们以为它是,它就是了。钟情,是这样吗?我们只是爱,只是想爱,并不指望爱会带来什么回报。爱是愿望,不是结果。让所有的喋喋不休都滚一边去吧。钟情,其实我完全不必打开那个柜子,我也能明白你。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到此时此刻,我才会明白这道理?人呵,一撇一捺,确实简单,可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钟情,你死了,我还活着,你能告诉我答案吗?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我活着本来就与死了差不多。眼泪也会是一朵一朵,它们在不停地诉说。我露出笑容,问酒店总台小姐要来纸与笔,飞快地写下一些长短不一的句子:
  外面的风真的好大,
  我的朋友们呀,
  都没有回家。
  黑沉沉的夜晚,
  开着黑沉沉的花,
  它们是否也不想回家?
  踮起脚尖,说着甜蜜的话,
  我终于让你泪如雨下。
  轻轻把手拉,
  你不要说话
  我的朋友们呀,早就没有了家。
  好吧,亲亲我的脸颊,
  我的爱从来不假。
  纵然你的容颜实在太差,
  我也不会说出让你伤心的话。
  好吧,轻轻把手拉,
  我们都不要说话。
  黑沉沉的夜晚飘着黑沉沉的花,
  我想你从此夜里可以不再害怕……
  把笔还给酒店小姐,把纸拿起,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揉成一团,扔入旁边那个废物篓。我慢慢走出酒店,深深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呼一吸,我在夜色中挺直脊梁。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下去,虽然比在国内累了许多,但有自己心爱的男人在身边,还会有什么不满足?所以,最初几个夜里,我都会咯咯笑醒。但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牵出来的线头一定会有着另一端。
  那天与往日并没有任何不同,天很蓝,仍然蓝得不含一丝杂质。我从老人医院回来时,大约是下午四点,心情极好,医院有个老太太甚至说要收我做“干女儿”。我在邻近菜场买了几条鱼,想熬锅鲜鱼汤给不舍补补身子。这些天,吃的都是便当,日本人口味清淡,便当里还时常有种生鱼片,当时吃,味道还可以;时间稍长点,就觉满口腥味。
  家门口有个女孩儿,一直安静地站着,穿身和服,很漂亮,眉目如画。有些奇怪,我对她笑了笑,用不大熟练的日语说了声,你好,有什么地方,可以为你效劳吗?女孩儿也笑了,说的却是极为标准的中国普通话,你好,请问是听雨花小姐吗?我忙不迭点头。她是谁?还真少见这么年轻的日本女孩儿能把中国话说的这么地道。她又开了口,可不可以麻烦你一会儿?我想与你商量件事。我把她让入屋内。
  女孩儿脸上一直挂有盈盈笑意。我心里却忽然发了慌,她想与我商量什么?她开了口,我是来自中国XX城市,我叫吴敏,见到你真高兴,请多关照。
  她朝我一弯腰。
  我赶紧回了礼。她是中国人?难怪中国话说的这么好。不对啊,她为何要穿和服?现在就是日本女孩儿平时也很少穿和服。我对她也礼貌地抱以一笑,吴敏小姐,认识你我也很开心。
  她的脸上稍稍一红,继续说道,真对不起,思前想后了这么久,觉得还是必须告诉你,因为我比你更需要他,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女孩儿慢慢站起身,我这才注意到在那宽大和服下,她的肚子微微向前凸出。
  脑袋里忽然像是被倒入一锅浆糊,我都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好,吴敏小姐,你不是不弄错了什么?女孩儿脸上的笑意更重了,加重语气,对不起,我已怀有任不舍的孩子。天怎么这么灰啊?我揉了揉眼睛。女孩儿继续说道,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便是我常为朋友沏茶的地方,不舍说,你要来,叫我让你,我听了他的话,可这半个多月来,我实在忍得辛苦,真对不起,我需要他,请你把他还给我,好吗?我肚子里的孩子也需要他。
  我茫然地抬起头,不会是在做梦?木制茶几上有套咖啡色茶具,不舍每天都要用那沏一壶茶。女孩儿向我再一次弯下腰,对不起,打扰了,我先告辞了。她走路所发出的声音很轻,像一只猫。我傻傻地望着女孩儿刚坐过的地方,仿佛那里还有个人,还想说些什么,天色却已渐渐暗下。
  不舍回了家,把灯打开,看见我默不作声坐在里面,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一如往昔般温柔。我皱起眉头,想了想,轻声说道,吴敏来过。灯光下,不舍的脸刹那间雪白,手上那几本书拍地一声掉落于地,他弯下腰,想把它们拾起,可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老也不听话。他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嗫蠕着嘴唇说,她说了什么?
  我笑了,泪却从脸上淌下。
  我说她怀了你的孩子,你可真行,知道小飞贪玩,便给他找个弟弟来。
  吴晴很快就送来一纸离婚协议书,我在上面干净利落地签了字。她问我,你的字怎么变得像一只横着爬的螃蟹?我说,横着爬的另一层含义就是龙飞凤舞。她笑了,问我,是否会觉得很委屈?我摇摇头,义正辞严地告诉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她拍着胸口,长吁出一口气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说,好生看管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吧,不要给人哄走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她把眉毛扬了扬,脸沉下来,然后迅速收拾好东西,说,我们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一下吧。
  那天的阳光也是灿烂无比。天空比一块翡翠还要纯净。没有云,也没有风,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停地从对面涌来。我与吴晴肩并肩慢步走着。路人眼里多有惋惜之情。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当然令人讨厌。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如果我是一枝鲜花,那也愿意插在花瓶里,这叫高雅。于是,我冲一些愣头小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这笑容是什么意思,大家也心知肚明,几个家伙狠狠瞪了我几眼,我注意到他们的拳头竟然不自觉地捏成一团,这就令我更开心了,可见美女确实是不应该属于个人的,这种稀缺资源让社会变得赏心悦目,她们是公众的,所以从个人角度来看,红颜是薄命的。我嘿嘿直笑。
  吴晴回过头,马原,你怎么笑得这么毛骨竦然?我还笑,说,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吴晴把眉毛拧成个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没有意思就是最大的意思。快走吧。说不定为我们办离婚证的,还是当初为我们办结婚的那老头儿,那家伙当初可真黑,硬敲了我二百块钱说买喜糖。今天,说啥也得要他退回给我,利息也得补上。哎,你说是按存款利率还是按贷款利率收好?吴晴咯咯笑了,马原,说真的,我也有些舍不得你。不过光会说话,逗人开心,那也不能填饱肚子啊。我点头表示赞同,神仙也要香火,不会傻不拉叽跑去光喝西北风,何况我等凡夫俗子,我明白。我在脸上堆起笑容。我说明白,其实倒真有点儿不明白。吴晴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肚子?莫非要吃金屙银?她现在的那些口红,每支价钱最起码够一个下岗工人全家半个月的生活费,难道她要买那种一支价钱就够人家生活一年的口红,肚子才会觉得饱?吴晴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也叹了口气,没法子啊,男人多半就是一头头猪啊。为了让他们早日弄明白点事情,女人不得不整日香汗淋漓呐。吴晴没忍住,笑声大了,几个人纷纷回头来看,她伸手捂嘴,糟糕的是她早上不知吃了啥东西,竟然没憋住,一个屁咣当声也就跑了出来。我忙举起手,憋足劲冲那些路人高声地喊,这是我放的!吴晴的脸刹那间就已通红,抬腿就朝我踢来。我往旁边一跳,她没踢着,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我忙伸手去扶,她站稳了,猛不丁就是一记巴掌,马原,你怎这么不要脸?这可真是好心变成驴肺肝。我愣了,捂着脸,喃喃说道,对不起,我说错了。刚才那个屁是你放的,不是我放的。我不应该抢着出风头。我检讨。
  几个路人已经笑得前仰后俯。我没弄明白他们笑什么,于是也张开嘴跟着他们一起傻笑。吴晴的脸顿时就白了,你还笑?我赶紧闭上嘴,跟着群众也会犯错误?这可真是伤透脑筋。吴晴没再与我说话,紧走几步,把我甩在后面。我打量着两边人群,忽然间甚是开心,我知道我是阿Q。但阿Q有什么不好的?如果非要证明自己不是阿Q,那么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中,我是阿A还是阿Z?
  我还真有一张乌鸦嘴。真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为我们办离婚证。七项材料都早已准备齐全,吴晴默不作声把它们递了过去。老人摇摇头,戴起副老花眼镜慢条斯理地看,良久,忽然咦了一声,你们不是来结婚?是来离婚?站了老半天,早就一肚子气的吴晴眼睛都红了,鼻孔张大,一股白气冒出。封神演义里的哼哈两将显灵附体了?还真担心她忽然脑溢血,从此偏瘫不醒人事,婚还没离成是小事,这罪造的可就大了。我忙走上前,代替吴晴发言,老人家,不可以离婚?上头有文件?流年不利?我说一下,老人就摇一下头,我说完了,他还在摇头,我把手一摊,那为什么不可离婚?
  老人皱起眉,把我与吴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真要离婚?吴晴急忙点头。老人说,有第三者插足?吴晴赶紧摇头。老人说,那为什么离婚?说说理由。别一时冲动,到时后悔也来不及。我小声说道,性格不合。老人指指结婚照,又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