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绝对601      更新:2022-09-26 14:18      字数:4843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幽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性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阴影,减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就说道:“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道:“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回来了。”
  他们念念有词地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渡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这是他们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摈干了杯。谁能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了。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浙衰感到朦胧的不安,梦想在绝对的爱的顶点去死。
  从水口的死到匿名信,从降职到被迫辞职,此外,和凛子的深情至爱以及对人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对死的向往。
  换句话说,经过从春到夏的充分的瞄准,在一个秋日,这发子弹射向了晴朗的天空,随着这一声枪响,两人便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切简单得使久木难以置信。这时,侍者过来给他斟上了法国红葡萄酒。
  高脚杯里血红的葡萄酒飘溢着一股醇香。
  “还是这种酒好吧。”
  他们最后喝的这种鲜红而昂贵的饮料是凛子选定的。
  果然,这酒喝到嘴里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欧洲的丰烧和传统以及逸乐的情调。
  “咱们再买一瓶带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样,香甜地喝上一口,两人就会携手进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当天晚上久木和凛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们为准备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积攒起来的身心劳顿,使他们像铅一样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过了中午,两人才完全醒了过来。
  凛子像往常那样洗了澡,化了淡妆,穿上了羊绒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来。久木到凉台上去抽烟。
  一些树叶已经早早开始发红了,这几天掉下来的枯叶,已腐烂在黑油油的泥土里了。
  久木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凛子走近他问道:“看什么呢?”
  “你瞧那边的天空。”
  凛子顺着久木的手指望去,透过树梢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们该写遗书了……”
  久木望着空中也在想着这件事。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把咱们两人葬在一起。”
  “就这些?”
  “就这些。”
  不管能否实现,临死时,两个人最后的希望只有这一个。
  下午,久木和凛子写下了遗书。
  凛子先用毛笔书写了“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我们两人葬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并签上了久木和凛子的名字。
  然后,久木分别给妻子和女儿写了遗书,凛子也给母亲写了一份。
  久木在信里写了请你们原谅我的任性等等。最后附上了一句离家时没有说出口的“非常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久木耳边又响起了女儿知佳的“爸爸别走”的叫声。
  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不要我离开吗,还是察觉了我将要踏上不归之途呢?不管怎么说,到了明天,她们会明白一切的。
  写完了遗书,突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两人都沉入了冥想之中。
  凛子倚靠在唯一一个安乐椅里,久木闭着眼睛斜躺在旁边的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享受着这份宁静,这时太阳西斜,天色渐黑了。
  凛子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