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红色风帆 更新:2021-02-16 20:50 字数:4757
因为印象中的父亲……永远是一个冷峻坚毅的男人。
而此刻,这个冷漠的父亲却放下字作,蹲下身子,轻轻搂住了少年的头,少年在他宽厚的怀中粗粗地喘气,很温暖的感觉……很难得的感觉……他开始有些许的眷恋。小时候的他总对着母亲抱怨父亲,抱怨他竟然狠心将七岁的他送到遥远的灵山,抱怨他总是偏袒妹妹而不懂儿子的心思,甚至抱怨他不将自己当亲生儿子看待。面对儿子的泪流,母亲只是搂过他的头,将他紧紧地埋在自己的胸前,一如此刻的父亲,喃喃地说道:“你爹他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温柔的手心传来体温,那种温情无以言说。
现在的父亲,也是一样……却是比母亲还要宽大的手掌,与母亲一样深刻的感情。
他好像有一些明白张籍为何“意万重”,为何“又开封”,因为这位诗人的心中,永远贮藏着一个“家”吧。
夏日的午后,云淡风轻,唯有高唱着反抗之歌的鸣蝉喋喋不休……还有他,站在记忆的一角,欲语还休。
瑟瑟的秋景,旋转飘落的枫叶。
床榻上卧着两个人,听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唤他们:“情儿……羽儿……”
那是少年十三岁,他的妹妹十岁时的故事。
原来某一秋日里,兄妹俩欢喜地跑去明溪边玩耍。明溪的水并不深,然而却很绵长且湍急,如果一不小心变有冲走的危险。他们的父母担心此事便严肃地嘱咐他们不可擅自去明溪边游玩……秋风阵阵,有时呼啸而来措手不及的西风也许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情衷故作乖巧地应着,心中却开始打起了小九九。
“羽哥哥,我们去明溪耍一耍,好嘛?”糖衣炮弹上场,女孩牵起少年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变摇晃起来。
少年按捺住心中忽然而生的激动之情,想起父母的嘱托,又撇了撇嘴:“不行啦,母亲交待过不能去那里的,很危险的。”说着,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情衷不依!”女孩甩开少年的手,不理会地转过头去,还生气地“哼”了一声以示她极大的愤怒,“羽哥哥不是也想去的吗?怎么这会儿那么乖啦……”
好想去啊……少年陷入了无尽的幻想之中,他知道那里的溪水最清澈,玩耍起来一定很畅快的。十三岁的他正是调皮的年纪,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可是……”支支吾吾,母亲的话要怎么处置?
“别想了……”女孩见事情还有转机,羽哥哥脸上兴奋而为难的表情分明写着“想去但苦于父母命令”几个大字,于是又拂起他光滑的手掌,娇嗔道,“出了事我担着!”
罪孽啊……一个十岁的、毛豆大的事也不懂的小孩拿什么担保?狗血的是,这个被她叫做“羽哥哥”的少年竟然相信了面前小丫头的鬼话,于是两只手重合在一起,击掌为盟,“小手协议”正式达成!
稍许凄凉的秋日,两个顽皮的倒霉孩子出发了。
结局是惨烈的,这两个倒霉孩子是被侍卫们抬回来的。
少女和少年满身是细细密密的伤口,血红一片。据说若不是少年死死地抓住女孩的小手,女孩早就被冲走了……而代价是少年也悲惨落水,靠着最后的意念支撑着他死也不放开溪中的大石头,直到修长的手指都抠出鲜红的血迹,直到嘴唇都为了坚强而狠狠被咬破。
他坚持下来了,救了自己,救了妹妹。
当他失去知觉,四肢疲乏地躺在床榻上时,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他也是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而朦胧中却听得床边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这份冷凉中第一次出现了柔情,这个男子竟是不由自主地呢喃着:“情衷……雁归……”
喉咙涩涩的,眼角不禁渗出了泪花。
微微眯开眼,对上男子冷峻而又悲伤的眼眸……都是真的,梦里的都是真的。
平日里严厉的父亲他……竟是如此深爱着自己的儿女。
他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那颗叫作“亲情”的青苗。
少年淡淡地笑了,但愿十三岁的他懂得的这一切,还不算太晚。
冬雪飞歌,孤鸿划天,冰雪凄美地唱起挽歌,却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已逝的年华和在年华中付出的情感。院落里的花都谢了,鸟兽也散了,一片荒芜的景象;亭亭玉立的女子站立在院子中,仰望夜空,屋内还生着暖炉,她却无心取暖——孩子们说要出来看雪,他们还那么天真无邪。女子忍着最后一丝坚强捏了捏他们通红的小脸蛋,又故意拟出了一抹笑意,但她忍不下去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身旁的两个可爱的小人还一无所知——那一纸明黄诏书上分明偌大的四个字:
满门抄斩。
本是这样一个平常的冬日,将军府中却良久回旋着北风咆哮的怒吼。
所有的人都咒骂他们是叛国之徒,所有的人都指着他们的鼻子要他们赶紧下地狱,同龄的小孩笑话他们是没爹的孩子,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把他们当做瘟疫来看。
“娘!隔壁家的二胖又欺负羽哥哥和我!”女孩搓揉着眼角,泪意连连。
面容苍憔的女子不言语,然而她心中的难过无以名状,望着少年伤痕累累的手臂与腿脚——傻孩子,怎么还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爹爹在边疆保家卫国,却偏有佞臣当道,趁机弹劾你爹爹……再过不久,这将军府就要被封了,娘不忍心你和妹妹这么小就失去性命,相信娘,一定会安全把你们送出府,不会让你们跟着娘受苦。傻孩子……娘只是想和你们、和你们爹爹,一家人过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日子,为什么……这么难?
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湿润了眼眶,眼泪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子,成为一串串珠链。
“娘,不要哭。”少年看到母亲这般模样,惊慌失措,慌忙间修长的手指攀上母亲泪痕满布的脸,轻轻地擦拭。
女子止住了抽泣,紧紧地搂住了少女和少年,眼前的人儿还为母亲不再哭泣而快乐。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拥抱你们。
后来,又一个平常的冬日,憔悴的女子挺着忧劳成疾的身子骨目送儿女的远去。
那年,花开的正好。来年的春天,她还能看到院落里开满春意盎然的紫荆花吗?
马车辘辘驶向灵山,随风飞逝的人儿还兀自嘤嘤地啜泣,她清晰地听见情衷娇弱的哭声:“娘——娘——”,她看见羽儿把情衷拥在怀中,而那簌簌的眼泪不争气地飞泻而下,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好远,好远……女子了却了最后的心愿,她应该感到幸福的。
她的男人已经死在边疆,她的儿女能跳出这场惨烈的变故而有了着落,她该怨恨上苍还是感激上苍……罢了,都该结束了不是吗?烧了这将军府,让这一切都化成灰烬吧。
她遣散了所有的侍婢和侍从,刑部的官员马上就要来查封这里了吧。
饮鸩自尽,是她最后的倔强。
她不能明白这尘世为何如此容不下她平凡的一家子,平凡……真的这么难吗?
饮下毒酒,她的嘴角绽开了一朵鲜红的牡丹。熊熊大火,燃烧着过往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些未能完成的梦,包括那些无处寻觅的是是非非。火光映天,素身女子倒在烈火之中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几分钟。挺之,雁归,情衷。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曾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动力,然而挺之被陷害已经死在叛国的莫须有的罪名之下,雁归和情衷将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想就随了挺之去了吧,可是又想起那两个淘气天真的小人,她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将军府的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就在兄妹踏上离途时,父母已双双辞世。
燕国一代名将陆挺之的陨落,虽然一个月后有人为他洗雪了冤屈,但这仅仅是一曲挽歌,挽歌挽不回任何。
那个冬日,太冷,太悲。
偷偷站在回忆一隅的他,也情不自禁地落泪。
事情发生的两天后,向灵山赶路的兄妹俩偶然听闻了一切。然后,随之而来的是情衷的病重。
是谁说,世界上最悲凉的事莫过于——你想救一个人却无能为力。
他学医七年,却救不了最重要的人。
冷笑一声,兀自重重地搂着怀中虚弱的情衷。烛火摇曳,星星点点的孤寂与落寞;风雨满袖,清清冷冷的月残与天高。她在他拥怀中慢慢地失去生气,清风过,只留下紫荆花瓣独舞华裳。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好让自己确定她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墨色流云,深邃苍穹,生死苍茫,再钻心的情感也爱莫能助。
荼靡花开,曼珠沙华,一花一季,一生一世。
她的小手还拼命挣扎着爬上他始终无光的脸庞,轻轻摩挲着:“羽哥哥,别难过。”
“情衷只睡一会儿……一会儿就起来……”
“只睡一会儿……一会儿……”
眼睫仿佛已经厌倦了繁华尘世,终于无力的垂搭在眼眶上。她微阖的朱唇轻掩,为了呼吸而留下一处缝隙,然而她再也不能呼吸,青丝飞瀑,发簪明亮,如一片追月的彩云,最后只有淡淡的消亡。
灯火阑珊,人也姗姗,罗衣轻敛,月问偷香。
偷香不得,琵琶欲绝,当年紫荆,今在何方。
心影重重,四海五湖,山野梅鹿,亦有所宿。
挺而不败,情至不迷,孤雁一去,归云浮华。
他在灵山脚下安葬了情衷。回首莽莽大地间,已无他容身之处。他又与师父处处行医四载春秋后,便拜别师门,从此隐居祁源山上。学医行医十一年,在世间种下了“神医”的名号,但他不以为喜,当年没有救活妹妹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遗憾无可挽回,神医浪得虚名。
直到二十岁那年,相遇那一抹鹅黄色的清亮,他有种错觉——仿佛情衷又活了过来。
他愿意弥补,哪怕是用他的生命。
所以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却不顾一切地挡在她的面前。
记忆存在于过去,而“我爱你”存在于此刻。
他的胸前绽开了一身鲜红的花衣,一如当年开的正好的紫荆。
——第十三章·完——
【第十四章】【泪语星愿·愿君长安(4)】
剑身已没入左胸三寸。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接下这一剑。
千冰神色微愕,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刺中的不是南国公主,而是……神医陆羽!他本只想将蒹葭刺成重伤,然后活捉……谁知道横生枝节,关键时刻神医居然能够分心注意到公主这里的危险……硬是坦然地全身遮挡在蒹葭身前。来不及收手,千冰惊恐中急急地松开剑柄,兀自倒退几步。
天旋地转间,血绽如薇的男子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那些愤怒的、悲恸的、心慌的、颤抖的……既若浮萍,聚了又散。陆羽只是平静地望天,平静地从左看到右——今晚的星星一颗也没有……它们为什么不出来呢?
原来天象它,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吧。
他留下一口气冷笑,瘫倒在地的少女捧着他的头,十指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他用最后的力气感觉她的颤栗和恐惧。
周围火光冲天,刀枪嘶鸣,铁马兵戈。莫如讳见陆羽中剑,怒火攻心,南军突然间士气大增,更加拼命的厮杀;而千冰一方因着首领的惊慌失措而乱了军心,自是承受不住莫如讳轮番进攻,节节败退。
战场硝烟弥漫,马蹄滚滚;荼靡不解伤悲,只顾着翘首摆弄身姿,晚风簌簌,不知何时下起了岚岚细雨。拓跋恭纵是一身的泥泞也全然不顾,他狠决地将剑插入敌人的胸口,丧失了理智,发誓要为神医报这一箭之仇。
翩翩神医宛若白雪的衣袍上已经覆满了污泥,身旁恸哭的鹅黄色也被泥淖遮掩了亮丽。
没有姣好月色,没有烁明繁星,没有青青子衿,唯有悠悠我心。
雁归师父,你真傻。
一丈之内明明还存有无数的争斗,半寸之外明明尸横遍野、血肉模糊,但此刻,这是的两个人、两种颜色……已经抛弃了周身的所有可视可闻可感的东西。一生一代一双人,阴阳相隔,争教销魂应是何种滋味?
他的眼角没有泪,她的眼角也没有泪。
半晌过后,他轻轻地扯起嘴角,淡然一笑:“蒹葭,你真美。”
她先是微微地一愣,随后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唇瓣交付与他素净的脸庞,触电般的一吻却好像一个世纪一样绵长。她想回应他,但无论如何声带总在反抗她……她只好将手指更深地埋入他柔顺却带有汗湿的发间,绕过舔血的伤口,温柔地攀上他的眼眸。俊朗飘逸的男子此刻眼神涣散,大约已经看不清少女如星的明眸——他白皙的手在空中挥舞,却怎么也抓不到鹅黄色的身影。一剑刺心,他痛苦地咯血,绽出的深红色的血薇;蒹葭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嫩的小手上沾满粘稠的血液……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泪水滚落在云淡风轻的男子的轮廓浅浅的颧骨上。
回忆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蒹葭越是忍住不去想,却越是忍不住去想。
娘……为什么,和那时一模一样。
下颔抵在他的额间,又害怕弄痛了玉一般的人儿,便悬在半空几分。近距离欣赏蒹葭姣好的面容,他突然舍不得离开她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