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作者:梦幻天书      更新:2022-09-26 14:15      字数:4761
  呆板之极,弄得公园即不像寺庙,又不像监狱。
  沙汀对笔柏发很大的牢骚。林斤澜就不懂了,公园里有两行笔柏,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牢骚?
  市委书记走了神。他大约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笔柏,公园他大概也走得不多。艾芜诺诺,什么笔柏,他根本没有兴趣,他一句话都不插,任凭这位左联笔友,嚷嚷单调的笔柏,占据了“浮生半日闲”。
  万万想不到,沙汀没完。沙汀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上升,文章做到人文观念那里去。说什么不是人的地方,更不用说人的公园……不免叫人想起“五四”的战斗口号:“人的文学”。云云云云。林斤澜被他搞得非常糊涂,几十年来想不通,沙汀为什么要生笔柏这么大的气。
  林斤澜说,沙汀若当运动员,爆发力是够的。若当小学生,和“多动症”沾边。他安静不下来,就是在咫尺之地,也不住地走动,打呵欠,说土话,常常指手画脚,逼近对方。他不耐听人说,爱自己说。爱用手指头,指头戳及对方胸口,对方只好后退。有时林斤澜已经退到角落,不可再退,可沙汀的指头还是戳过来,便只好挺着。有时屋小人多,大家只好“促膝”。沙汀说得兴奋,但又张不开手,就打拍子一样拍自己的大腿。一拍再拍,有时竟拍到邻座的腿上去,他却浑然不知。有时还抓住人家的膝盖头摇两摇,人家是晚辈,让又让不开,也只好挺着。
  艾芜温和之极,对林斤澜和刘真客气、细微而周到。
  林斤澜对我说:“艾芜可能不喜欢我的小说,在访问期间一直没有跟我谈小说的事。也可能认为我是主跟沙汀的,他没必要插嘴。沙汀看来看过我几篇小说,我到西南来,他可能又过了一下眼。”林斤澜说,他在五十年代中期,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草原》。写几个当年开发北大荒的“支边青年”(七十年代“知青”的前辈),赶着一辆大车,穿过洪荒草地。这篇东西得到好评,当年没有评奖,可上了权威性质的选本,林斤澜觉得已成正果,好像功德圆满,不再去考虑它了。
  沙汀问:
  “你写《草原》,胖姑娘怎么不见了?”
  原来《草原》开篇一段,一个胖姑娘要上车跟着走,赶车的小伙子不让,胖姑娘留下了。以后这一天的路程,没有胖姑娘的事,再也没有提起。
  林斤澜说:
  “她没有上车啊。”
  沙汀说:
  “你是写小说呀。后面要再提到,找个什么事儿,一句什么话,哪怕捎带两句,也是个下落……”
  沙汀说着,他的右手在空气中,迅速转圈,转圈。林斤澜盯着圈圈,听沙汀嘴里小声又连声说:
  “画圆了,画圆了嘛……”
  林斤澜在散文《事故》中说:
  “我一震,仿佛不经意的时候,眼面前的窗户纸,捅开了一个窟窿。
  “沙汀的迅速画圈动作,现在想起来,也还在眼前画圆。在我学习写作,特别是写短篇的摸索中,渐渐有了‘结构’的念头,有了‘完整’的愿望,当前不只是一个画圆。”
  这个关于结构的细节,二十多年来,我听林斤澜说过不止三次四次,想见给他印象之深刻。林斤澜是极重结构的小说家,在这里可能找到某种答案。他受益了。
  另一日,沙汀和林斤澜喝小酒。就是晚饭前先喝一点。沙汀喝的酒,一般是茅台,差一点也是泸州老窖。他在住处小茶几上摆酒杯,酒瓶就放在茶几和沙发下的角落里,像是藏着。林斤澜说,喝酒人喜欢把酒瓶放在手脚碰不到的地方。何为?不光是安全,是热爱它了,有时就得把它藏一藏。这大概是小别胜新婚吧。
  沙汀给林斤澜斟上酒,谈起林斤澜“大跃进”时期写得《山里红》。《山里红》中写到黑夜里走路,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可是夜黑浓淡不同,层次不一。可以感觉出来这是岩石,那是丘陵,大树和小树林。有的地方发灰,那是道路,闪白是水沟……
  沙汀夸奖写得好。并用寻思的口气说:“好像还没有见过这样写黑夜的。”
  两人没有停杯。沙汀喝高兴了,脱鞋,盘腿沙发上,如坐蒲团。两肘或一肘支膝盖,支或不支都上臂摆动,下臂来回如鱼游水中,两手或伸拇哥或握空心拳,是四川“袍哥”的经典姿势。这时的沙汀,出语零碎,不能成句。思路散漫,不能成章。但,沙汀清楚着:
  “你……撞到山里红树上,山里红,果子,落了一头……败笔!你那山里红是野生的吗?不得,是果树,栽培的,你撞不到树干,你,早叫枝枝叶叶挡住了……”
  林斤澜的原文,是《山里红》的结尾:
  老羊倌这才明白,早就错过了岔路口。连忙叫了声“回见”,撤身往回走,忙中有错,这瘦长个子撞在一棵山里红上了。树上的红果,劈头打脑掉了下来。老羊倌管自走路,独自眉开眼笑。他踩着墨般黑,迈过发白的黑,推开挤开发紫发蓝的黑。一边伸手到衣领里、怀里,摸出一个个山里红,往嘴里扔。这种红艳艳的果子,不等吃,只要一看见,一摸着,就让人觉着甜酸,酸甜。觉得漫山野岭,都是有滋有味的了。
  再一天,一个电影制片厂的文学组到宾馆里访问他们,当然也约稿。当时没有电视剧,电影叱咤风云。彼此初次见面,漫谈一番,文学组的人告辞。刚刚带上门,同住一个房间的沙汀立即问林斤澜:
  “你要写电影剧本?”
  林斤澜答道:
  “还没有想法。”
  沙汀用完全是武断的口气说:
  “你不要写!”
  林斤澜愣住了。沙汀伸出手指头顶住林斤澜的胸口:
  “你……不要把笔写粗了。”
  沙汀接着在屋里走动,两手比画,说:
  “‘大炮轰鸣’,‘万马奔腾’,电影剧本就是这样一来写的。大炮怎么轰鸣呢?万马奔腾起来什么样子?那都是导演的事。你写详细了也没有用,导演看都不看,他有他的章法。‘大炮轰鸣’,‘万马奔腾’,这样提示一下,行了。这就是电影剧本的写法。我们写小说能这样写吗?”
  沙汀接着又伸出手指头,戳林斤澜的胸口:
  “你的笔细,不要写粗了。”
  林斤澜觉得沙汀是对的。沙汀毕竟写过电影剧本。林斤澜想起不久前在沈从文家里,说起刘绍棠写景爱用成语,比如“鸟语花香”“桃红柳绿”“大地回春”“风和日丽”……沈从文直摇头,细声提问:“刘绍棠呢?他看见的春天呢?他在哪里?”
  再一天的傍晚,沙汀林斤澜散步。南国的秋天,不见一丝的萧瑟,宾馆院子里,青草疯长墨绿(北京早成金黄了)。大片草地中间,铺出一条水泥路,也就是人行道了。沙汀走在水泥路一侧草地上,林斤澜走在另一侧。沙汀忽然心血来潮,冲口问道:
  “你觉得沈从文怎样?”
  林斤澜惊愕,沈从文建国后就是反面教材啊,郭沫若 1948年在香港发表《斥反动文艺》专打沈从文。将沈从文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扣上了一顶“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大帽子!建国后,郭沫若的地位如日中天,周扬同样蔑视沈从文。可是,沙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对于林斤澜,沈从文就是艺术上和人格上的心灵先导,几天前,林斤澜到西南访问,就到过沈从文家话别。沈从文对林斤澜说:“送你两句话: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万里路”,是说的人生经验。
  林斤澜正考虑怎样回答。不料,沙汀在暮色中弹跳了起来,先是从那边草地上弹跳到水泥路上,再从水泥路上弹跳到林斤澜这边草地上,柱子一般立在林斤澜前边,林斤澜不好后退。沙汀的“指头枪”在林斤澜肚脐眼那边戳上戳下,说:
  “你说!谁有他那么有风格?谁有他写得那么多?不容易!”
  啊,这是大会小会上听不到的。许多人心里明白,可谁嘴上会说呢?包括沙汀。
  林斤澜为此作文抒情道:
  “我能不记住这个黄昏的草色墨绿?那疯长的遍地的劲道在北国是看不到了。”
  林斤澜对我说:
  “沙汀一说到艺术往往就弹跳,有回谈到梅里美,他也弹跳起来,问我《西班牙书简》读了没有。他这个人啊,弹跳,看来骨子里还是作家。他有两张脸孔,封疆要员,作家,他可能更珍爱作家这张脸孔。”
  话说到了贵阳,四人先住花溪别墅,后住城里大十字附近的省府招待所。林斤澜说,每晚都有宴请,虽是困难时期,可也吃得不错。这同沙汀艾芜的身份有关。
  安排的日程里,有访问村寨一项,是到近郊布依族的住地。那天,前面一辆警车呜啦呜啦,中间两辆轿车,殿后还有一辆面包车。首尾衔接,尘土飞扬,在寨门口一字排开。那里早有几级干部在迎候了。迎到寨中心小小十字路口,站住。两三户人家开着门,女人着民族服装,露出笑脸。林斤澜发现隐约有三五“便衣”。这个排场,也与沙艾是全国人大代表有关,与沙汀是文艺界坐镇西南的要员有关。
  殿后的面包车上,坐着一位公安厅的什么长,一位省委宣传部的文艺处长。贵州民谣道:“地无三里平,无风三尺土……”文艺处长下车,俨然土头土脑了。当地官员过去帮他拍土,有些不好意思。他赶紧自己先拍出来个笑容来,说:“我就是来吃土的,吃土的。”
  沙汀指指点点,大声问了几句话,管自回到轿车上,打呵欠。他的“访问”大约不到二三分钟。大家吃惊,又默然。
  艾芜敬业乐业,“努力访问”,非常认真地听现成的答话,他摸出笔记本,记下一些印刷品上都有的内容。林斤澜和刘真只好也摸出笔记本,也把这些印刷品上都有的内容记下来。
  林斤澜说,艾芜言语不多,可又处世周到,和生人会面,一定“找话说”,以免冷落了别人。他声小气和,自律谨严,如乡镇教师牧师,不免也有点迂。
  艾芜对林斤澜说,有一年,他接受任务到东北写钢铁工人,他对地方和行业都不熟悉,无法“深入生活”。他只好守在工厂门口,等工人下班成阵出来,跟着走,听他们家长里短。面熟了,艾芜才插得上话。说这些话时,艾芜平铺直叙,无喜无忧,只是温和。温和得叫人觉不出他是在介绍成功经验,还是述说失败教训。但,林斤澜说,在艾芜温和的笑容里,他还是发现了一丝苦笑,林斤澜为发现这一丝苦笑,心口怦怦。
  一天,四人被安排参观一个学校。不想进了礼堂,师生满座。这种场合就得有作家代表讲话。沙汀垂着眼皮,艾芜就讲话了。他没有准备,只好一个个介绍沙汀、林斤澜、刘真。他口讷,又不会幽默。那就介绍介绍作品吧,介绍作品一般是说好话,吹捧。而艾芜是认真的人,也不善于吹捧。介绍到林斤澜这里,他简直是“找不到北”了。迟疑了好一阵子,竟在学历上说话:“大学毕业”。他竟又简单地在那里重复:“大学,林斤澜毕业。毕业,大学毕业了的,大学……”
  那时的政治社会,不以学历为重,高学历常是累赘,反而受人鄙夷。农民作家,工人作家,或者像刘真这样从小就从部队里摔打出来的作家,合时地受人抬举。可是艾芜是把“大学毕业”当作好事、当作光彩的事来说的,他可没有鄙夷。这就是艾芜的迂处。
  沙汀可不迂。他有烦恼。他的烦恼是一个严肃作家的烦恼。林斤澜说,沙汀几次在他面前闪烁其辞。比如:“……我没有写什么。没有。有一点点。没有写。这几年,这一个五十年代,汤兄……”沙汀在路上总是戏称艾芜为汤兄。“……汤兄一本一本地出书——不过,我做了工作,很多工作,行政工作,没有人做也不行。”
  林斤澜说:“沙汀说是这样说,但他的烦恼显而易见。他没有向我和盘托出,只是常常没头没脑地出来一两句话,又自怨自艾地撇开,掼掉,缩走。”
  沙汀的经历是丰富的。他熟悉乡亲乡土,民情风情,他熟悉文坛,政坛也不陌生。单单就是解放前夕,他蛰居老家四川绵阳乡下,搞地下活动。对敌我双方,上下各阶层都有接触和深入。各种人物,形象鲜活,沙汀都可以呼之欲出。
  林斤澜说,沙汀曾说小说写作“故事好编,细节难找。”沙汀有敏锐的观察力,写过《在其香居茶馆里》、《兽道》、《一个秋天的晚上》,现在倒是细节找不到了?非也。艺术家沙汀的特点,是对丑的敏感。今天的艺术家,他能表现丑吗?另一个原因,是时代给了作家,包括沙汀,一个紧箍咒。这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