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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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天书 更新:2022-09-26 14:15 字数:4724
四仔妈看起来与平时有些不同,刻意收拾过,像是去赶集。
四仔妈说蓝桐你是去找秋秋吧?我没有功夫回答她的问题,准备绕过她继续跑,可四仔妈却拉住我说,我是来跟你说话的。我说我没功夫听你说话,我要去帮秋秋作证。四仔妈把我紧紧扭住,说,是爸叫我来的,爸就知道你会犯傻,怕你把全庄子人都害了。我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但我的意志并不想屈服于她,我还是想去帮秋秋作证。但四仔妈这时候显露出的是一头大象的力量,她不让走我就走不动。她说,秋秋把傩赐庄人告了,上面来了人在调查,我爸怕你说傻话,爸说那样的话他要被打脑壳,其他人也得去坐班房,娃们就惨了。她说你好好想想吧,一个傩赐庄的人全完了!她的这些话在我脑子里形成幻影,我看到全傩赐庄的人都被用绳子绑了起来,被一群联防警押着往山下走,后面,还跟着好长好长的娃娃队伍,他们被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连起来,像打在绳子上的一些疙瘩。我还看到了我,走在大人队伍中间,脸上一片迷茫……
我感觉自己像一根棍子一样杵在小路上。小路像一条蛇飞蹿出去,淹没在草丛中。我想,我踩着小路,小路即使变成蛇又能蹿向哪里?后来,我又去看太阳,太阳这时候依着一座山的斜线往下滑,像一个球从山尖上滚下,又像山长了一只独乳。太阳在我看着它的时候滑得很快,吱溜一声,就不见了。我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不知道我还去不去找秋秋。
当我的眼睛终于恢复明亮的时候,眼前是四仔妈充满期待的脸,她说,跟我走吧,别让那两个干部和秋秋他们给碰上了。
我问,我跟你去哪里?
她说,你说去哪就去哪,我陪着你,只要不碰上他们就行。可我说,这庄上没一个人会帮秋秋说话,我得去。四仔妈急了,说,你这只呆羊啊你不能去看秋秋!那样会害了你自个儿,也会害了全庄子人啊!
四仔妈说着就把我拉到就近的一个山沟沟里,现在这里已经被阳光抛弃,地上已经开始升起悠悠凉气。我们坐到地上,一种透骨的凉意就穿透了全身,很让人惬意。我想,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倒是不错。又想,可是我还去不去看秋秋呢?
我开始回忆我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急切切要去见秋秋的想法弄丢了的,丢在哪儿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四仔妈却在跟我说与今天这件事情无关的话题。她说,我爸都定了,要你到我们的学校里教书去哩。
我觉得我应该把我想法丢在看到全傩赐庄的人被绑着往山下赶的时候,就是说,那个想法还在那条小路上,那儿还有一缕阳光,有太阳离开傩赐前的一次温情抚摸。我的胸膛里突然热了起来,那儿突然有一股力量把我的身体往上举了起来。我说,我得去找秋秋。
我没有等四仔妈反应过来就飞身往小路上跑,回到小路,我又跟着小路跑。四仔妈在后面跑着追,嘴里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但是我心里只有一个要见到秋秋的想法,她着急的呼喊只在我耳边一掠就没有了。
但是,傩赐庄人像得到命令一样,对我也进行欺骗,我的打听换来的都是假消息。我按照别人指点追下去,可能永远都追不上秋秋。你早知道的,傩赐庄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家一户孤独地守着一面山坡,别人有意识的误导又加上我的盲目,那天我跑了不少的冤枉路。后来,我在徒劳的奔跑中突然清醒,然后凭着自己的直觉去找秋秋,竟一下子就找着了。
那个时候,傩赐的颜色已经开始变得深起来,两个干部已经不在秋秋身边。秋秋坐在路上,眼睛看着往陈风水家去的那个方向,看得很远,很深。
那个时候,我也跑累了,看到她还好好的坐在那里,我的心松了下来。我坐到她身边,很夸张地喘着气,还用衣袖抹额头上的汗水。秋秋一点也没受到我的影响,原来怎么看着仍然怎么看着,专注得如着了魔。我轻轻推了推她,她像一棵苗一样摇晃了几下,但眼睛仍然在天的深处扎着。我跑到她的前面,用我的身体截断她的视线,用我的眼神去抚摸她的眼睛。我轻轻地叫,秋秋,秋秋。她的眼珠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突然,她弹了起来,像被蛇咬了屁股一样。她看着我张大了嘴,张得很大,很大,可那里没有声音出来。那双像井一样深邃的眼睛,有清清的泪水漫溢出来,流成两条河流。我说秋秋你说话吧。秋秋胸膛里深深地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噎在她喉咙里的那个东西终于冲了出来的。那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啊!
秋秋喊出这一声过后,第一反应是抓着我往陈风水家去。她说,干部们肯定还在陈风水家,你跟我去,你告诉他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什么,我当时有过半秒钟的犹豫。就这半秒钟,绝望就迅速回到秋秋的眼睛里,和着她的泪水一起流淌。秋秋的身体有些摇晃,像是承受不住我给她带来的这份绝望。我被她全身泛滥的绝望淹得眼睛一黑,拉起她就跑。我一路拖着她跑一路喊,走,我去作证,我们去把傩赐人全告了!
但是。我不知道谁发明了“但是”这个词,就是这个词让人间生出了那么多遗憾和绝望。我们跑到陈风水家的时候,那两个干部已经走了。陈风水说,他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陈风水还说,干部们说了,还会来调查的。陈风水还说,其实,即使现在他们还没有走,仅听你们两个人的话他们也不能怎么样的。陈风水还说,秋秋啊蓝桐其实是多好的人啊,我们马上就修学校,就让蓝桐当老师了,你还嫌个啥呢?你守着这么好一个男人你为啥还要拿全庄人的身家性命去玩儿呢?陈风水还说,秋秋啊,我是一村之长,我代全庄人给你磕头,你别告了好吗?陈风水真的在秋秋面前跪下了,头还在地上磕得咚咚响。我看到秋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发紫,嘴唇却白得像纸片。我还看到了秋秋脑子里那个黑色的念头,它在跟秋秋说,秋秋,你看来只有去死了。
秋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哇哇在吐起来,而且吐得昏死过去。
我们都认为秋秋是因为一天来太劳累太焦虑又太绝望,才吐成了这样。可是,秋秋却把它看成是她怀了娃的征兆。
当秋秋被四仔妈掐着人中喊醒过来的时候,秋秋刚刚睁开的眼睛找到了我,随着,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缕酸酸的笑影,她虚弱地说,蓝桐,我怀上你的娃了。
我感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浪头,撞得我的心脏生生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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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死亡念头被肉红色的希望撵跑,秋秋脸色开始恢复红润。她甚至没有拒绝四仔妈端给她的白糖水。喝下糖水她又开始狂吐,差点把胃都吐掉了。吐完过后,秋秋就开始哭,咽咽咽,呜呜呜,很像在吟唱一首什么抒情曲。陈风水一家人全围着她,和我一样静静的听她吟唱。后来,我就看到屋子里一片泪光闪闪。再后来,我感觉到我的脸上也有了泪流爬动。
后来,秋秋的曲子里有了词,她说,我怀上娃了,我怀上娃了呀,怀上蓝桐的娃了呀。我拉着她的手,说,嗯,你怀上娃了。秋秋突然抬起头,紧紧抓住我的手,怕我离开她似的,说,我不想死了,我怀上你的娃了。
那晚,我把秋秋带回了家。
走的时候,陈风水说,你放心把秋秋带回去,不管秋秋是不是真的怀上了你的娃,你今晚都先把她带回到你那里去,岩影那边我跟他说去。
其实,他知道我们不会在意他的这几句话,但他心里很想这么说,也很想像他说的这么去做,所以他就说了。
当然,陈风水也真做了。当晚他就去了岩影家,他把秋秋被我带回家的事说了,并说服岩影不去追究。第二天清早,他又带着我和秋秋去了土医生那里,让医生检查了秋秋是不是真怀上娃了。土医生问了秋秋几句,又装模作样摸摸秋秋的脉象,就说秋秋是真怀上娃了。谁都看出土医生这是一种不负责的说法,因为仅凭问几句吐不吐,吐出来的是酸的还是什么味儿的,仅凭他那只从来没学过把脉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手把把脉就说秋秋怀了娃,怎么也无法让人相信他说的话。但秋秋却看不出来,秋秋是那么相信土医生。土医生的这个说法竟然让她热泪盈眶。我和陈风水都不想扫她的兴,而且,我们都明白,土医生是善意的。秋秋昨天的闹土医生也是知道的,那么秋秋怀上了娃,这件事情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自然平息了。所以,秋秋怀上娃不光是秋秋的希望,也是所有傩赐人的希望。他知道,就他这句话,暂不管这个结论是真是假,毕竟可以让一件全傩赐人都在面临的大事情朝着另一个平缓的方向发展了。
秋秋竟然噙着满眼的热泪跟陈风水笑了笑。陈风水也乐呵呵点头,把眼睛点得湿巴巴的。随后她跟土医生说过感激的话,就对我说,我们回吧。我就拉了她往回走了。
陈风水在我们身后说,回吧,岩影那儿我去说。
从这一刻起,秋秋开始寻思下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了。按照傩赐的规矩,秋秋从现在起就可以跟着我一年半,把孩子生下来,养到半岁。秋秋知道这个规矩,所以她说,蓝桐,我们挣钱,从现在开始挣钱。我们挣钱来还了岩影和雾冬,我们一辈子一起过。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一贯散淡的思想突然打了个结。我同意她挣钱来还份子钱的想法,也不反对跟她过一辈子,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在傩赐过一辈子。因为我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飞舞着一些要离开傩赐的想法,它们像一些彩色的蝴蝶每每飞出来吸引着我,我却无法抓握住它们。
我想对她说,我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我想说服她挣钱来还了岩影,去跟雾冬过。但是,我没有说。
秋秋去集上买来一群鸡娃和几只鹅娃,当这一群鸡娃子和几只鹅娃子在院子里闹出些叽叽哇哇的动静的时候,秋秋心中的幸福生活就有些模样了。秋秋每天早上起来,先料理这些爱吵爱闹的家伙,然后煮猪食。
忙完了这些,秋秋就开始为我们做饭。我们,指的是爸,我,还有雾冬。雾冬外出做道场的时候,秋秋只做一锅饭,雾冬不外出的时候,秋秋就做两锅饭。秋秋在老天给她的这点小小的幸福面前,显出一种超凡的伟大的从容和宽容。而雾冬,并不知道秋秋心里有一个要挣钱来赎日子的决心。他把秋秋的作为看成是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的关怀,他满心幸福而又无比自然地接受着她的每一锅热菜热饭。
秋秋特别贪恋酸梅,我们一下地就留意哪儿有这东西。那时常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把酸梅,有时是我爸带回来的,有时候是雾冬带回来的。他们不好意思直接给秋秋,就把它放在一个秋秋最容易看到的地方。秋秋看到酸梅,比看到亲娘还要高兴。
我一直在寻思,如果秋秋到时候并没有怀娃那怎么办?我甚至在悄悄的努力,希望在这个时间里帮着秋秋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看到秋秋对酸梅疯狂的亲热,我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这个时候,傩赐的地里全是嫩嫩的包谷苗,山沟沟那些瘦瘠的水田里也插上了秧苗。傩赐在太阳的抚摸下也变得丰满美丽起来了。
秋秋做农事是一把好手,她一边锄地,一边就把死在锄头前的草拣了放进背篓当猪草。太阳并不烈,可空气却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半尺高的包谷苗也给闷得惨白兮兮的。当秋秋的汗水滴进地里,它们就贪婪地吸吮,于是我们总能听到它们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秋秋锄地时的神情,像是在朝圣。我都能听到秋秋身上汗水流淌的声音了,我说秋秋歇会儿吧,可秋秋说,歇啥呀,又不累,你歇着吧。我本来就没认真干,最初到地里时,秋秋,爸还有我是并排着的。一人两行,自然而然。干到后来他们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还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后来秋秋和爸倒着锄回来又锄过去,跟我的距离越拉越远,我就干脆坐地上了。我受不了这闷热的天气,也受不了这活的累。
秋秋用她全部的虔诚来对待上天恩赐给她的这段日子,冷暖就成了身外事。她希望快些把这季农活干完,腾出时间来挣钱。她已经跟我说过了,锄完了地,她就去挣钱。至于用什么方法去挣,她说还没有想好。
一开始,她是希望过我能挣钱的,但后来她把这份希望放弃了,她看得出我这样的人在傩赐这个地方是没能力挣钱的。所以后来她把“我们去挣钱”的说法变成了“我去挣钱”。为此,我心里很惭愧,有时候就会生出一股激情,说一些挣钱的打算给秋秋听。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