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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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天书 更新:2022-09-26 14:15 字数:4759
秋秋说,为啥岩影的爸也是妈的男人?是妈跟他离了婚才嫁给爸的吗?
我说,不是。
秋秋说,那是怎么的?
我不说了,我不想对她说,管高山是我妈的另一个男人。
秋秋追着问,是他们没有离婚妈就又嫁给爸了吗?
我说,也不是。觉得她这样说似乎也对,又说,应该是。
秋秋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想她肯定是在思考什么,就想趁此机会把话题岔开。我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因为高山叔疯病发了,没人管,四岁的时候掉进火坑里,把脸烧坏了,还没了双手。说完了我才发现我还是没能把话引到别的方向去。
秋秋听了后又想了半天,好像也没想出个结果,就又来问我了。
蓝桐你说明白点啊,为什么妈没跟岩影大哥的爸离婚就嫁给我爸了?
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想用沉默来回答。但秋秋不依不饶,追着问,我只好说,妈是我爸的女人,也是高山叔的女人。
秋秋惊得忘了扶犁,问,为什么?
这样的事对于秋秋来说,不亚于听天方夜谭。看起来,上天是想在今日让秋秋看到自己的命运,但秋秋太粗心,问过为什么却没有继续追问。她惊呆了大半天,后来可能想到再问下去不好,就没问了。
12
妈做饭的时候,我爸在院子里搓绳。那是拖犁的绳,他怕正拖的时候突然断了,误了活,趁这会儿闲功夫修修。他叫我也把雾冬的犁绳检查一下,我没有。我不想去做这些事,对于农事,我一样也不感兴趣。我随手拿一本旧课本,窝到秋秋的火炉上翻看。课本于我已经成为历史,我随便翻到哪儿都是回看历史。一个字一颗标点符号,都能勾起我一连串的回忆。那些回忆有时候会像傩赐的白太阳一样忧郁而美丽,有时候又像傩赐的雾一样沉重而迷茫。我紧紧的盯着书本,就深深地淌进了回忆,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又沉下去。
秋秋在她弄出来的一片雾气后面忙碌着,像一个影子在演一部无声电影。有一阵,秋秋的笑声突然打进我的耳朵,我才看到我的面前站着陈风水和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我爸在他们旁边说,他妈的念书念呆了!又冲我喊,愣着干啥,领导在问你话哩!我的脑子里还装着一些云雾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领导问了我啥话。我冲这几个人懒懒地笑笑,站起来,做出要让座的样子。一个干部却扬手制止,说,你看书看书,现在农村能有你这样爱看书的不多嘛,是学生吧?想考大学?没等我回答,陈风水接过话头说,是我们庄上最高文化人,上过高中。干部们就跟我笑笑。又问是不是想考大学。还是陈风水说,都没上了,上不起学了,在家干活。干部们点点头就对我失去兴趣了,问起了旁边的秋秋。问我爸这是你家哪个?陈风水又抢过话头说,这是他大闺女,要出嫁了。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干部白一眼陈风水说,怎么都是你在说话,别人家又不是没长嘴。陈风水讪讪地笑笑,没说啥。一直问话的那个干部就转过脸去问我爸,你们是一家人?问着也没等谁回答就伸着脖子背着手往我妈那边去。看我妈也在火炉上忙,就问,你们是两家人?我妈刚把嘴张开来,陈风水的话就响在空中了,她就是那两个娃的妈嘛。干部白一眼陈风水,问他,一家人怎么分两个火炉做饭吃?陈风水咝地吸了一口冷气,说,这些是他们的家事儿,领导们就不要操心了。领导脸上轻轻扯了扯,回头找我爸。看我爸没在人堆里,又回转头问我妈,你们今年种不种烤烟啊?我妈去看陈风水,这回陈风水却不抢话了,他说,你看我做啥,想种不种,照实跟领导说。我妈就说,我们这地方不出烤烟哩,栽上没长大就死了。干部问,那准备拿什么来完成任务啊你们?我妈突然有些气呼呼的,说,年年都是拿钱抵任务的。干部是很知道分寸的,听出我妈有气了,就不问了,说,其实,你们只要得到方法,种烤烟是很能挣钱的。一边说山下哪家种烤烟种成了万元户,一边就从面前的门往外走了。陈风水始终跟在后边。很像一直跟他后边的黑狗。
走到院子里,三个人和一只狗又都站下来,干部们看着我爸问,修公路的集资款没意见吧?我爸鼻子里轻轻哼了两声,说,没意见?有意见也得交啊不是?干部们还想站下来跟我爸多说两句,陈风水说,思想工作我都跟他们做了,他们都愿交的,没意见的。干部们多看一眼我爸,看出我爸不愿意跟他们嗦,就知趣儿地走了。
看这些个人走了,秋秋悄悄问我,村长为啥要说我是你们家大闺女呀?
我说,如果这会儿你的身边站着两个娃,本来两个都是你的娃,但他肯定要说,其中有一个是别家的,或者说是你亲戚家的。
秋秋说,为啥呀?
我说,不是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个娃吗?你身边有两个娃,肯定得有个说法了。
秋秋说,那他为啥要说我是你们家大闺女呀?
我说,瞒吧。他都是这么跟那些人说话。
秋秋笑起来,说,这么瞒也能混过去呀?
我说,我们这地方离干部们太远,干部们来一回不容易,像今天这样下来走更是几年才有一回的事,要想了解情况就全凭陈风水村长那嘴。
秋秋没有实在指向地轻轻笑几声,去火炉上忙去了。
四仔妈跟着就来到了我家院子。她带来了她的三个女娃,在院子里跟我爸说,干部们今天要留在她家吃饭,她得把她们搁我们家来。四仔妈是陈风水的儿媳,这些年来我们庄上唯一陈风水家是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陈风水是,陈风水的儿子也是。陈风水的爸只有陈风水一个儿子,陈风水也只有四仔爸一个儿子。四仔爸娶四仔妈以前得过肺结核,娶过四仔妈来以后,就一天比一天更像柴禾,榨干了全身的油才生了三个闺女。陈风水眼巴巴盼着他能种出一棵儿苗来,可他却倒下了。出门都怕被风吹倒了,整天就躺在床上或者蜷在火炉上,一把骨头撑起一张紫色的皮,偶尔咳几声,弄出点动静表示他还是个活物。可就这样还是有了四仔,庄上人就说那四仔是陈风水生的。这些话是闲话,不说也罢。
四仔妈以前生下的三个闺女,陈风水都没让上户口。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娃,陈风水说这是国策,不能犯的。四仔妈生下四仔后,四仔才上了户口簿。
四仔妈说,我爸说了,等他一把干部们带走,我就把大妞她们带来你们家藏着。
三个女娃依次叫做大妞二妞三妞。三个妞都长得跟她们的妈一个模样,脸随时都是一副被打肿了的样子,翻着两片很厚的嘴唇。她们对于这种跟干部们捉迷藏的游戏已经玩惯了,无论走到哪家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没有生分的感觉。她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却并没有上学。我们庄上离学校很远很远,所以我们庄上的孩子上学的时间也比别的地方的孩子要推迟一两年。但我知道她们没去上学还有一个原因,学校突然说要学生的户口,没有户口报不了名上不了学了。
大妞二妞三妞还都跟她们的妈一样爱说话,她们妈把她们扔在我家以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她们也没看她一眼。她们先围着秋秋转一会儿,又来围着我转。她们叽叽喳喳,把我们家吵得很热闹。
突然添了三张嘴,我们家两个火炉上煮的饭就合在一起吃。饭是黄米饭,依稀能见到一粒白米。但外来的这三张嘴却一样的吃得很香。我们四个大人,嘴上脸上都没显山露水,但心里却都想着要忍一忍嘴,要不然,那三张嘴就填不饱了。
13
雾冬也就是在外庄做四天道场,我爸看不惯他奔命似的天天深夜往家里赶。爸说,你个个夜里没命的往家奔做啥呢?道场不好好做,还想不想挣钱呢?一两个晚上不在家就把活儿耽误了?就不怕别人说你黄牛离不了尿桶?雾冬被骂得不好意思,咕哝说今晚不回来了就是。我爸说,催交款子了,你看看能不能帮我也借几个钱回来。
雾冬咕哝说,外庄的钱也不是说借就能借的。
我爸把眼睛鼓到最大限度,把声音也提到最高,说,你在外面做了这些年的道场了,连几个钱都借不回来呀你?!
雾冬咬着嘴不做声,我爸就说,今晚你可以回来,但一定得带着钱回来!
我们傩赐人根本没有夜生活,晚间的那顿饭吃过,弄一些家务活儿干了,像爸这样的抽一杆烟,不抽烟的,就都上床睡觉了。所以,一到天黑,我们傩赐就跟地狱一样寂寞一样黑暗。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把一本课本拿在手里,得了黄胆肝炎一样的电灯泡发出要死不活的光,把课本也照成了一种病态的黄色。我看不进书,我想想我的未来。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但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就没想明白过。我无论怎么绞尽脑汁,我的眼前都跟傩赐一样浓雾重重。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秋秋来了过后,我隐约看到了未来的模样。那就是像我爸或者像高山叔他们那样,一辈子守在傩赐这个地方,和自己的兄弟共同守着一个女人,度一段畸形的人生。我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未来,但我一时又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可以有我喜欢的未来,所以我得想一想。
我爸来到我的睡房。我爸不懂得敲门的礼貌,突然听到门响了一声,他就站到了我床前。呆羊。他说。我看他一眼,重新把眼睛放回到书本上,希望找回刚才的那种云里雾里沉浮的感觉。他又说,呆羊,雾冬回来没?
秋秋忙在那边说,爸,雾冬还没回来哩。
我爸冲着我点点头,好像刚才那句话是我对他说的。他说,雾冬回来了叫他过我那边去,我等着他给我借钱来哩,这心里毛得慌。
秋秋在那边说,要得。
我爸白着眼看我一会儿,骂我一声呆羊,走了。出了门也没想起替我关上门。
秋秋在那边问我,你在干啥呀蓝桐?
我说,我在看书。
一阵瑟瑟索索的声音响过,秋秋的声音逼得很近,你在看啥书啊?我把脸往隔墙凑近一些,就看到一只眼睛正堵在隔墙缝上滴溜溜转。我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说秋秋你偷看我啊?眼睛不见了,那边灯也亮了。秋秋说,这些缝是你抠的吧?我说,不是,原来就这样呢。秋秋说,你说雾冬今晚会回来吗?我说,会的。她说,我说他不会回来了,他借不到钱,不敢回来了。我说借不到钱他也要回来,他舍不得你呀。秋秋说,明天我叫雾冬把这墙糊了。
我们就这么冲着一道隔墙说着话,雾冬就回来了。
雾冬回来得很隐秘,他没有喊人替他开门。他是用一把割草刀慢慢拨开了大门的门闩,悄悄进来的。一进睡房,他就拉灭了灯,还轻轻说,你们都别做声。还神秘地要我也把灯关掉。秋秋说爸叫你过去,他等着要钱呢。雾冬悄悄的说,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做声。他说,我没有借到钱。秋秋说,那怎么办?爸说他等钱等得心里发毛哩。雾冬不说话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告诉我,雾冬在用另一种形式制造安静。
可是爸却突然过来了。
就像爸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听着,这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就在黑暗中响起来了。
雾冬,借到钱了没有?他喊。
隔壁屋子里一阵慌乱的声响,雾冬就开门出去了。门缝里透进来一丝灯光。我爸说,你借的钱呢?雾冬说,爸,没借着。爸说,是没借还是没借着?雾冬说,是没借着,我借了好几家呢,都说这阵往上面交的款子多,自个儿还得去借钱嘞。爸说,妈的!爸和雾冬的声音是两个极端,爸的很高,雾冬的很低。爸又骂了一句,妈的!不知道他是在骂雾冬还是在骂不借钱给雾冬的人。突然响起一个惊人的声音,像是椅子飞起来砸到了锅,锅又从火炉上掉下来,碎了。
雾冬喊,爸。
爸沉下声来说,没用!
第五章
14
雾终于变薄了,像纱一样飘悠在人面前。虽然头顶的还厚着,但毕竟鼻子跟前的薄了,人也就觉得呼吸要通畅多了。到了白日头上到两根竹竿高的时候,鼻子跟前那纱一样的雾就飘到头顶上去了,眼前就没有雾了,连纱一样的雾都没有了。雾在头顶上形成一个天顶,和地一起把我们傩赐人夹在一个不到一根竹竿高的缝里。
秋秋说,这天地像一块夹心饼,我们是馅儿。
秋秋说,只是这天气,庄稼长不好。
我们傩赐的地很多,但都不爱出庄稼。所以我们得多耕多种。就是多耕多种,还得看老天高不高兴让我们多收一点儿。我们这里的春天都比山外落后,别人的春天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