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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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天书 更新:2022-09-26 14:15 字数:4723
秋秋开门看到岩影杵在面前,吓了一跳。转过头又看到我站在一边,忙埋下头顾自往外走,岩影却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秋秋回头,叫了一声大哥。岩影答应一声,说,黑哩。秋秋没理他,他还犹豫是不是要跟上去,听到雾冬在里面干咳了一声,才把脚停下了。他又把一双被渴望灼得发红的眼睛投向我,我说,我们去火炉上烤火吧。他怪怪地跟我扯了几下脸皮,说,我要回去了。
秋秋上完厕所回来,还看到岩影和我站在屋中央。忙埋着头进了睡房,哐地关上了门。门的响声把岩影吓了个激棱,但他还往门那边紧挪了两步,好像想去把什么抢到手一样。
秋秋在睡房里说,你们的岩影大哥是个疯子?
雾冬没有做声。
秋秋说,问你啦。
雾冬这才说,他不是疯子。
秋秋说,我去上厕所,看到他在门口杵着,还有你弟弟蓝桐,他们怕是刚才在外面偷听哩。
我和岩影互相看看,就听到门里一阵叽叽吧吧的声音。估计是雾冬弄出来的,很响,像是炫耀,又像是提醒。
我对岩影说,大哥,回去吧。
岩影再一次朝我怪怪的扯了几下脸皮,默默地走向屋外黑暗的深远处去了。
我拿了一本书,躲到火炉上去。吸着酸酸的煤烟味儿,我眼睛盯着书面,脑子里却翻飞着雾冬和秋秋纠缠的场景。而且,幻影中的声音似乎比先前那些真实的声音还要响亮,还要刺人耳鼓。于是,我开始像在学校上早自习一样,举着课本,大声读书。我希望我的声音能把耳边的那些疯狂的声音赶走。我把自己弄得很累,很想休息了,然后又去了睡房。
我刚走进睡房就再一次跌进了那些简单声音营造出的氛围里,我想像不出这是他们的第几次战斗了,只听秋秋在说,你这人是饿死鬼变的呀?一端碗就要撑死才算。雾冬一如既往地喘息着,一直到强大的睡眠吞没了他的声音。
4
刚瞌上眼睛天就亮了,那边又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天亮了就该起床做活儿了,这是庄户人家的习惯。习惯了,有多沉的瞌睡,到了这个时候都睡不着了,心里牵挂着这一天的第一份事。雾冬说话的声音像螺蛳虫一样绵软,又像风一样发着飘。他说,秋秋还睡会吧,还睡会儿精神就养回来了。秋秋说,你睡吧,我得起,我怕羞。雾冬说,怕啥羞呢,你是新媳妇啊。秋秋说,新媳妇就可以睡大头觉啊,可没这个规矩。又听到吧的一声,不知道是雾冬还是秋秋弄出来的。
秋秋起了床,就该去厦房里找活儿干了。庄户人家,女人早上的活儿都是在偏厦房里。
在家里,天刚睁眼她就起床,不等洗脸就得去煮猪食,煮好了猪食,再洗了脸梳了头做饭。这个时候,我爸和我妈正一边清理着做酒借来的锅碗瓢盆儿,一边唠叨着这一天要做的事情。爸说,昨儿我跟岩影说好今天来替雾冬垒火炉。妈说,急哩,歇两天吧,秋秋第一天过来,第二天你就要分出去呀?爸说,迟早都是要分的,赶着办了好做庄稼。妈说,这下还得清理碗啦盆儿的,得还人家去。爸说,这事儿跟那事碰到一块儿也不打架,我们还我们的家什,岩影垒他的火炉。
秋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提了一口气才叫了声妈。不怪她,她已经好多年没叫过妈和爸了,更何况是突然要她管别人的爸妈叫爸妈呢。爸和妈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用两秒钟的时间来看着秋秋。秋秋就又叫了一声爸。这一声叫过,就全活回来了,锅啊碗啊的响声又起来了,于是,秋秋也加入了这个活动。干着活儿,秋秋和这家人就完全融汇了。像雪花和水。一个时候,秋秋跟我笑了笑。我从她那笑里读出了两个内容,一她不讨厌我这个弟弟,二她感谢我昨天背了她。
雾冬起来时是一双兔子眼,秋秋悄悄笑他的眼睛。正笑,又来了一双兔子眼,是岩影的。岩影来垒火炉。秋秋第一眼就看到岩影的红眼睛,岩影身上这个亮点让秋秋的眼睛在岩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样她就看到了岩影左边的空袖管儿,和左边那只只剩下一个眼儿的耳朵。秋秋有了一秒钟的惊讶,然后,她充满同情地叫了一声大哥。
按照爸妈的安排,雾冬该和我一起去还做酒借来的家什,但岩影要垒火炉,雾冬就不去了,他说他得帮着岩影,垒多大,垒成啥样儿得他做主。我知道他要留下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秋秋被爸妈留在家里了。这会儿正是我们傩赐人抓紧时间翻地的时候,爸妈清理完了家什就要下地,把家里做饭煮猪食的活交给了秋秋。家里只剩下秋秋和岩影,雾冬即使是猪也不放心。按说,秋秋也是岩影的媳妇,雾冬不该多这份醋心。但这阵子秋秋是他的,他也就不能不多这份心思了。我没有醋心,但我也不想去还家什,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想干。自从不上学以来,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懒懒的,总是在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里。我没有跟我爸我妈说我不去还家什,我只是在他们下地以后,懒懒的坐下来,对那一堆被清理在一边儿的家什不管不问。
我们家煮猪食的灶在猪圈巷子里,秋秋一边煮猪食一边做饭,来来回回跑。岩影在堂屋那一边砌火炉,和秋秋隔着一间堂屋,可他却不厌其烦地老往秋秋这边来。总是,愣头愣脑过来了,在秋秋看到他的时候才突然假装去喝水,或者探着脖子找东西。秋秋是个机灵人,一眼就把岩影看明白了。但秋秋不恼,秋秋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喜欢照镜子,而男人的眼睛就是女人的镜子。
秋秋昨天还很怵岩影,今天看到他是个残废人,同病相怜,她不怵了,心里还多出了一份同情。有一回,岩影来到厦屋,没看到秋秋,正伸了脖子到去猪圈的门口看,秋秋正好就撞上来了。两个人差点就贴上了,秋秋也没有生气。秋秋说,大哥,你找啥?岩影说,我找你呢。秋秋说,你找我做啥?岩影说,我问你,你是要好烧的还是要不好烧的?秋秋笑起来,说,肯定是好烧的啦,谁会要不好烧的呢?岩影说,就有人要不好烧的,她们怕好烧了,费煤。秋秋就笑了一会儿这些人,说,我不怕费煤,要个好烧的。可岩影还不走开,眼睛还粘在秋秋身上。为了让自己呆在这边有理由,他又拿出皮尺量秋秋正做着饭的火炉。秋秋说,大哥你都量了两回了。岩影说,我记性差,没记住。
量着,岩影的空袖管儿就飘进了火里,一股煳臭味起来,秋秋就看到了,尖叫,大哥你的衣袖!岩影忙用幸存下来的这只手捏灭袖管儿上的火苗,又把空袖管儿捱进裤腰带里,跟秋秋笑。秋秋心里泛上一种温情,问,大哥,你这手,是咋的了?岩影说,挖煤的时候煤块掉下来打掉的,那煤块像刀子一样劈下来,把我的耳朵和胳膊全切掉了。岩影还想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但雾冬在那边扯着嗓子喊,岩影不得不过去了。
我突然就笑出了两声。这两声笑代表什么,我自己后来也没弄明白。笑过以后我的表情还保持着先前的迷茫。我一直坐在火炉上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里,看着秋秋和岩影不断地在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空茫。他们似乎也把我当稻草人看了,走来走去就像看不见我一样。我的两声干笑引来了秋秋的眼神,她探过头,把眼睛睁到最大限度朝我看。她说蓝桐你笑啥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笑啥,突然就笑了。秋秋说爸妈叫你去还家什啊,你不去还会挨爸妈骂的呀。我说,我不怕骂。她说,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说我没有哪儿不舒服,这样蜷着很舒服。秋秋就跟我笑笑,忙自个儿去了。
岩影在我家磨蹭了一天,火炉才只砌了一半儿。晚上吃饭时我爸不高兴了,说,岩影你往回半天就能砌好的一个火炉,咋今儿个用了一天才砌了一半儿?岩影说,叔,往日我是两只手,今日我是一只手哇。我爸皱了眉头,不好说啥了。我妈看看岩影,又看看我爸,脸上表情复杂了很多。
吃着饭,我爸就说要开个会把家分了。我爸看不惯岩影的磨蹭,也看不惯雾冬赖在家跟着磨蹭,他说分了家,他自己耕自己的地,心里不闹得慌。我爸跟我妈生下雾冬和我两个儿子,但雾冬大了以后就当了道士,到处做道场,我又一直上学,他心里老是觉得很吃亏。
我们要分家,岩影觉得在这儿呆着不大合适,饭就吃得慌张起来。我妈说,岩影你吃慢点,不慌。又不满地看一眼我爸,说,你那根肠子比鸡肠子还小。我爸瞪一眼我妈,终于还是没能做出什么作为,蔫了眼神儿。但他还是说起了分家的事儿。他不要民主集中,他是家长,一个人说了算。他说这个家一分为二,一是雾冬的,二是蓝桐和我的。他心里把我妈和秋秋当成客居我们家的流浪人,这句话里就省去了她们。他说雾冬经常出去唱道场,就多给他分一些近的。哪儿哪儿给他,哪儿哪儿又给我。秋秋听着就去看雾冬,看过雾冬又来看我。她是听到我爸说多给一些近的给雾冬,心里不安。可在我们心里,这远的近的地,肥的瘦的地,今后都是秋秋的,就没什么争的必要了。秋秋不知道这一点,她说爸,不要把近的都给我们。我爸看一眼秋秋,说,雾冬是个道士,常常往外面跑,你一个人做活儿,腿脚又不好,就这么定了。秋秋就又来看我,我没有看秋秋,分家这事儿我一样没兴趣,我甚至觉得既然两兄弟女人都可以共用,那么土地还要分开就是故意做作。我心里轻视我爸的这一件作为,就去看手里的一本书。书是我去年的课本,都给我翻得黑了皱了。看着,头脑里还是一片如雾如云的东西飘着。秋秋看我不理会她,就把头埋下,静静地听我爸说话。
我爸说到了一棵树,这是一棵油桐树,每年都要为我们创下一点收入。这一棵树长在两块肥地中间的土坎儿上,我们傩赐的肥地不多,我爸不能太不公平,就把肥地平均分给我和雾冬。那么这棵油桐树就出了问题,给谁呢?我们傩赐,没其他树,只有油桐树。我们的地里,哪儿哪儿都是油桐树,哪儿哪儿多一棵少几棵没个数,也没人计较,但这个坎儿上的这棵树太是问题了。它的树冠很大,既覆盖了上面的地,也覆盖了下面的地,绝对的中立。我爸不好武断,问我们怎么办?秋秋忙说,给爸妈和弟弟吧,我们不要。其实,给谁都会轮到秋秋去享受,既然秋秋都这么说,这事儿就按秋秋的意思定下了。
我们都专心分家,岩影什么时候走的我们全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没有留下来听雾冬睡房里的那些声音。
那天晚上,雾冬睡房里的声音比头天晚上还要热烈。
第二章
5
头三天,他们辛苦而又快活地过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情,秋秋就该去回门了。在我们那一带地方,回门是给新媳妇的一条退路。新媳妇到新家过了三天日子以后,今后的日子是否继续在这里过心里已经有了谱。回门的时候新媳妇自己有权决定留在娘家还是跟新男人回去。
傩赐离秋秋的娘家远,要去了又回来,得赶早就下山。
天才露出一种灰白色的时候,秋秋就起了床,在那边闹出了找穿着回门的衣服的动静。那天,她选的还是鲜红色,背上有一朵很大的牡丹花的那件嫁衣。她要雾冬也穿他的新郎衣,雾冬就真把娶秋秋那天穿的那件衣服套身上,跟她去了。
他们两个走了以后,我爸和我妈一直都在担心着同样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秋秋回门这一去,是不是还会跟雾冬一起回来。面对着同样一个问题,他们的表情却有着惊人的差异。我爸瞪着眼,像他遥望着的前方正走来他的仇人。而我妈则把眉毛鼻子用一堆皱纹埋起来,像有人正从她的背后捅她的心。刚吃过下午饭我妈就不断地走到院子里,重复着她这一个表情。我爸看不惯她那种沉不住气的样子,说老是看个啥呢?我就不相信她去了就不回来了。嘴上是这样说,毕竟我们庄上曾有过新媳妇回门去就不回来的事儿,我爸还是跟妈一样的担着心。所以,他也时常蹭到院子里去瞧一瞧。
他们这样忙着的时候,我一直坐在屋后的竹林里玩着一只竹虫。竹虫浑身透着一种焦黄色,硬壳下那几页薄薄的翅膀已经被我撕下来,夹进了我的书页里。没有了翅膀的竹虫在我平端着的书面上徒劳地张合着它的翼壳,针一样的长嘴里不时发出嗡嗡的愤怒之声。可面对我这样的庞然大物,它也仅此而已。有一阵,我爸冲到我面前,飞起一脚将我的书踢飞起来。我去追飞走了的书,我爸的骂声就追着我。你他妈的别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