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响起哭喊声,龙向光拄着拐棍神色黯然地出来了。他在我面前坐下听了一会儿卧室里的哭喊,眨着眼声音沙哑地问:阎老临终前和你谈话了?我沉默着没有否认。龙向光又困难了好一会儿,把他接着要问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声长叹吐出来,好像说人活一生都不容易。
三十九 阎王殿里没看到真正的生死簿(2)
哭喊声慢慢平息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拥着母亲吴姨走了出来,吴姨还在哭,阿囡脸上还挂着泪。过了一会儿,孙武肃穆着国字脸高勇迈着大猩猩的步伐陈雅虎一脸哀容地来了,他们先到卧房里看了看,又出来与家人坐在客厅里。
他们来看望是应该的,说什么话也是应该的。
惟独对我先入为主地坐在客厅里感到奇怪。吴姨告诉他们,阎老家伙临终前有话单独和我讲。
屋里的空气一下扭曲了。
一个父亲嫌疑人死去,另几个父亲嫌疑人看我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
四十 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1)
一场大雪覆盖天下。一个人的死亡成全了我又一个行为艺术。
这次死去的是母亲田岚。我的父亲嫌疑人阎老家伙死时冬天照常刮着干冷的风。母亲死了,大雪在我放眼所及的地方披了素装。
老天爷赏罚不当糊涂了几十年又有了公平心。
母亲临终前我曾问她有何不宽恕的抱怨?她两眼茫然。问她有何宽恕和原谅?她也没有反应。可怜的女人一辈子不知谁对不起她,临死无可宽恕无可不宽恕,真是死得贫乏。从她含混不清的声音中我只猜到她遗嘱不要动她的旧木箱,而后撒手人寰。
我却要将那些欠债人鞭赶到亡灵前献出赎罪的纪念。
我在文化大院张贴讣告,通告了母亲田岚的死亡。讣告说我母亲生在文化大院活在文化大院几十年来小心谨慎逆来顺受,没伤害过人只受过伤害当然也受过很多人恩惠。其生前好友历年同事不忘过去同舟共济决定参加告别仪式者,请与阿男联系。
死人比活人厉害。死了人就有点仗着阎王殿的势力不让人。我踏着厚雪在大礼堂前宣传栏上张贴讣告,过往的人都收了刮我的冷眼噤若寒蝉。
死是债务关系错乱的人世上最大的理。
告别仪式前一天,我看了出席告别仪式的名单,只是几个多年和母亲一起嚼舌头的老姊妹,还有鹤立鸡群的一位,龙向光。看着他送的花圈,我又多了一点对他的宽谅。另几位父亲嫌疑人孙武高勇陈雅虎都没送花圈,也没说来。真要撇开他们当年和我母亲的债孽关系,这几位好赖还风云着的人物确实没必要屈尊就下,参加已被裁员的图书管理员的死亡仪式。
联合会公事公办送个花圈,就算了了几位留守内阁的事。
他们的女儿都是死者儿子我阿男的好友,阿囡孙薇薇陈小燕不时过来帮我料理,高倩也打电话表示慰问。
我却知道坏事可以株连好心不能代替。
她们是她们,不能代替她们的父亲。
我告诉孙薇薇:母亲留下一些文字资料,记录了她当年和孙武的来往,这是她一生保守的秘密,我有可能在告别仪式那天当面交给孙武。他若不去,我就另行处理了。孙薇薇很是惊讶。我把同样的意思对陈小燕讲了,小妖精一下明白过来,说:我转告他。我对高倩讲了以后,高倩在电话里说: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父亲讲?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转告。
当天三位父亲嫌疑人分别送了花圈,还都表示将会参加告别仪式。
孙武在电话里还显得至亲至近,说他这两天忙联合会缩编忙得马踩车。还说:我和你母亲过去同班同学同村插队,又这么多年在一个单位工作,她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是一定要去的。
我对这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发出狗崽子的冷笑。
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先理后兵刀子不搁脖子上不服软又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早干吗去了?
这年头的债真是能不还就不还不逼不还逼不狠还是不还。
母亲田岚那只旧木箱我打开了,我像踏进雷区一样小心翼翼。箱子很空,放着些她年轻时的衣物,有一身少先队的蓝裙子白衬衫,一条红领巾,有一条大概是她插队时围过的红围巾,上边还别着几个伟人纪念章。还有一些物品很私人历史,属于母亲秘密的外围。
秘密的核心是埋在箱底的小黄书包。
小黄书包上有个五角星,里边有两三本日记,一些书信照片,似乎还有些软的硬的小物品。我没有动。母亲活着时没对我开放的秘密死了也该随她而去,子女不该继承家长的隐私,这是一条至高无上的继承法。
我只不过要像英雄举着炸药包一样举起这个小黄书包,教训一下那些不够人性的人。又像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
遗体告别仪式在医院的告别室进行,母亲的遗体覆盖着雪白的床单,枕边放着鲜花,四周倚墙立着一些花圈,正面挂着母亲的遗照,这些都不用说。
四十 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2)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枕边放着的小黄书包。
葫芦院的老木和尚夏天宝都来了,美眉也来了,文化大院的阿囡孙薇薇陈小燕来了,高倩也来了。他们都知道了小黄书包藏着母亲一生的秘密。母亲那几位家长里短的热乎姊妹也来了,她们先是惊奇,后来也知道了小黄书包的特别意义。这种神秘气氛待到龙向光孙武高勇陈雅虎几个父亲嫌疑人到来后,也便笼罩了他们。
我杂种阿男不能算不孝。戴了黑袖章放了哀乐,给每位来宾分了白花别在胸前。然后众人排成队伍肃穆进入告别室,环绕母亲的遗体缓转一圈。
我还站在那里俗套地接受了每个人依次的握手慰问。
孙武端着沉重的国字脸握完我的手过去了。高勇握完我的手过去了。陈雅虎握完我的手过去了。龙向光握完我的手过去了。他们都没有忘记哀痛告别地凝望我的母亲,小黄书包一定像炸药包在他们眼里放着爆炸的锯齿光。
所有人转完一圈都出去了。
我把纪念母亲的行为艺术推向高潮。
我对围站的人群说:现在有一件事,我阿男幼稚无知经验不足,征求大家意见。我看到几位父亲嫌疑人各怀鬼胎神色不安,就知道他们在等一个躲不开的宣判。我说:那个小黄书包里放着我母亲田岚珍藏的秘密,其中不少资料涉及到和在场某些人的交往历史。现在有两种方案。一种,我在大家的支持下打开小黄书包,把资料一一过目,将有关不同人的文字分别交给不同人,以留纪念。另一种方案,可能是我母亲临终前神志不清的糊涂方案,她要带着她的秘密离开世界,与她的遗体一起火化。
此时的气氛自然十分不平常,高倩看看我又看看她父亲高勇,孙薇薇看看我也看看她的父亲孙武,陈小燕看看我也看看她父亲陈雅虎。
阿囡没父亲可看,看了我又同我一起看我那几位父亲嫌疑人。
孙武到底是联合会第一号人物,这时很领导很长辈地对于我母亲田岚很生前好友地说道:还是尊重你母亲本人的意愿好,别人留不留纪念无关紧要。高勇像大猩猩一样沉郁地附和了同样意见。陈雅虎只等他人抻了头,立刻凑了份子。龙向光扶了扶黑边眼镜郑重地说:当然应该尊重你母亲本人的意愿。
我知道他们都明白了自己有段不能告人的历史。
他们的女儿想必也看明了这里的含义。
行为艺术到此该结束了,我不能打扰母亲的安宁。我说:那就该将她的遗体连同她的秘密一同送去火化。要好的朋友们要陪我一起去,老木和尚夏天宝美眉要去,阿囡孙薇薇陈小燕要去,高倩犹豫了一下也说要去。我根本没想几位父亲嫌疑人会去。但龙向光说了一起去,孙武也说一起去。他们大概怕我路上变卦,又将母亲的秘密解开。剩下高勇陈雅虎不去很不随大流,几辆车一发动,他们也跟着去了。
没想到为母亲送葬的队伍竟如此壮大。
火化是一火就化了,人都陆续散去。几位父亲嫌疑人各自换了脸去忙他们的了,我和他们相似还是不相似今后不再研究,我和他们未来是敌是友也是以后的故事。最后几个人要分别时,已经站在文化大院外的马路上。
有我,美眉,孙薇薇,陈小燕。
我不知最后跟她们谁走,或带谁走。我只是指着天空下大雪覆盖的文化大院说:以后那是一条高速路。
后记(1)
几年前看电视节目,引发了我的一次写作。
节目中几位学者和年轻人围绕着一个共同的话题讨论,现场气氛时而激烈时而沉闷,也多有让主持人尴尬的对立。年轻人普遍对学者表现叛逆,学者们也在宽和的表象下难掩对年轻人的轻蔑。两代人或唇枪舌剑或明和暗斗,让我想到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普斯情结”。俄狄普斯情结也就是弑父情结,在家庭中表现为儿子与父亲的对抗,在社会中表现为年轻人对年长一代的叛逆。这自古以来是社会很多冲突的源动力之一,也演绎了许多惨烈或悲壮的文学故事。
这种叛逆不一定都是可歌可泣的,有的甚至十分残酷。
我在此前曾写过一部小说《青春狂》,讲的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学生在“文革”中用石头将他们视若父亲般的男性老师以“流氓罪”砸死。弑父的情结以集体的“革命”行动表现出来。在此之后二十年,这些年轻人逐渐成熟长大,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当年的过失,却共同加入了悼念“父亲”的行列。
现在,有关对弑父情结的联想,激发了我写另一种年轻人叛逆的故事。
在各个领域,年轻人都在用他们的新声音、新手法“屠杀”年老的一代。这种“屠杀”温和了表现为革新,激烈了表现为取而代之。在时间的年轮上,欣欣向荣的进步与衰朽死去的残酷交相辉映。
这种心理学意义的文学主题一旦萌动,朦胧中浮现出很多故事。
有一个故事我曾远远打量它很多年。一个男知青到农村插队,与一个农村姑娘发生爱情,后来却远走高飞回城了。农村姑娘生下的儿子长大了,便天高地远地到城市里寻找生父。他的父亲可能已是高官或著名学者,更可能蛛丝马迹难以确认。“寻父”的过程就是一个爱恨交织的过程,也可能仇恨与报复会在备受屈辱后愈演愈烈。
这样的故事,其实在前些年中有些类似的文本。
但是,我总在想像中不断打量它,希望有什么新的意思出现。
而这一次,新的意思出现了。
我得到一个全新的故事,故事的全名应该是“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的女儿们”。
然而,这一切还远不是我这次写作的叙述冲动。人做任何一件事情,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在有充分理由时才开始的。我的这次写作还有一个更自觉的理由,那就是想做一次文体方面的尝试。这个尝试绝非人云亦云,完全按照独自的思路来。因为我确信,只要我们愿意又有技巧,就可以进入他人的思维。我要按照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的心理来观察一切,叙述一切。当我在一种类似精神失常的梦幻状态中完全忘记了我是柯云路,只知道我是小说中的主人公阿男,我甚至感到我皮肤对世界的触觉都是阿男的。
就这样,我先写下了一段阿男写的诗:“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
月亮像邮票贴在天空右上角,我是月亮。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
太阳流脓血烂得天下什么都模糊了,我是太阳。
阳光像蝗虫满天射下来,你们别着慌。
鸟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男孩的小鸡巴露出裤衩,小心大人剪刀。
女孩像块要化的雪糕软软地斜在那儿,别站不住往人身上靠。
面黄肌瘦的男人一脸贪心奢望,别使着。
数不清的中年女人在公园狂跳交谊舞,那是甩卖积压的性能量。
跳得四周柳树心猿意马与风狂交,不算流氓。
……
有了这样的开头,“我”和父亲嫌疑人、“我”和父亲嫌疑人的女儿们的故事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我除了讲一个故事,还收获了一片新的语言。
我过去不曾用这样的语言写作过。
这是一次大胆的实验,也是一次快乐的游戏。
后记(2)
希望朋友们与我一样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柯云路 2005年4月作者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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