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2-09-26 14:14      字数: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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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文化大院气氛就不对了,有了交头接耳的骚动。看来不少人收到了电子邮件。到了晚饭后礼堂前路灯下就已经成群结伙议论纷纷了。
  我佯装没心没肺哼着歌穿行而过听了一耳朵。
  回家又像鸟一样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家里宽了亮了,我不用去资料室在家玩开新买的电脑。母亲是电脑盲更让我恣肆汪洋无所顾忌。美国玩高科技炸了伊拉克自己死伤不过几十个,一多半还是被自己的导弹误炸的。我现在玩高科技把这群道貌岸然的小人慷慨激昂的丑角晒一晒。经得住晒脱胎换骨,经不住晒瓦解土崩。
  几天过去了,文化大院里不是沸沸扬扬也是扬扬沸沸了。
  一群三十岁上下的写诗作文绘画的哥们儿聚到我这儿。母亲看见我这么旺的人气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烧水沏茶招呼一阵才回她房间。我们在客厅里指手画脚云山雾罩。有了诗集的印数垫底,招待他们抽烟喝茶泡方便面自不在话下。有人指着我说: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
  我摇头说:我哪有那闲功夫,他们爱选谁选谁与我无关。
  大伙儿挤眉弄眼瞄我,愿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阎家小院里响起了阎老家伙的吼声。听说老家伙自阿囡出生以来首次毒打了她,还把她关在房间里任她哭闹。我在自己家如受伤的野狗慌张地走来走去。阿囡啊阿囡,我实在是多管闲事作了孽,不成想让你遭这个殃。
  我知道高勇从此把我当头号仇敌,阿囡也照样恨我绝不会领会我苦口良药。
  和高勇自有前仇后怨冲抵,对阿囡的亏欠就说不明道不白了。
  我走在文化大院就像鲁迅写的狂人走在阴险的月色里,觉得周围的目光全不对了。一头小牛走在荒野,四周丛林中密布野兽的眼睛。
  龙向光看见我,目光闪烁皮笑肉不笑地说两话言不由衷的话,便冷淡地走了。我一时糊涂竟觉得住他批准的房入他批准的会有些忘恩负义。高勇开着“奥托”迎面过来装没看见,不打招呼就扬长而去。这让我想到他过去一贯对我大面上过得去真是很不容易。陈雅虎倒还没事人似的玩着扯平辈的调侃,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院男女想和我说笑又不敢,讪讪地从我身边过去,都让我感觉自己是让人害怕的狂人。我觉得做过头了。我觉得被整个大院孤立了。我想落荒而逃了。
  十三 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2)
  我没看清自己的脆弱,对阿囡的一点歉疚就几乎把我打垮。
  正当我天昏地暗满目凄凉,陈小燕鸽子一样叼着麦穗飞来救我了。
  她邀我一起去蹦迪。我有些石破天惊不敢相信:你爸会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吗?她用手捂作喇叭筒在我耳边说:他说了不让我再找你,我偏不。而后一边拉着我往外跑一边笑着说:我疼我爸可最不愿意他管我,我从小就和他捉迷藏。
  那晚迪厅里的狂欢让我又觉出了世道正常。
  第二天上午,孙武来到我家,一进客厅我就发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壮实。虽然有了陈小燕昨晚的帮衬,我还远未从孤立中醒过来。
  我觉出这位父亲嫌疑人的壮实对我有压力。
  不笑不开口的孙武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今天来算是公私兼顾,论私你搬了新家我早就想过来看看,论公是老龙派我来和你谈谈。我当时很警惕不知会来什么万钧雷霆的告诫与惩罚。孙武笑呵呵说下来的话却大出意料,没有狼牙棒只有甜果子。说是想安排我去刊物负责诗歌栏目,又准备让我参加代表团访问俄罗斯。孙武在我目不暇接时讲了一句:老龙说你年轻有为,要在大院内尽可能发挥积极作用。
  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是善良无知而脆弱他们是贪得无厌而脆弱。我看清自己的脆弱就坚强了,看清对方的脆弱就更有恃无恐。
  狼既然怯了阵我就举着麻秆当棒子往前上了。
  孙武最后一句话把自己的立场摆得模棱两可恰到好处:老龙好心常常没办成好事惹得人人怨。看来孙武勉强贴在龙向光身旁,随时准备反水了。
  这比流氓还不如的两面三刀居然也是我的父亲嫌疑人,真让我蒙受奇耻大辱。
  我母亲田岚当年到底被他蒙哪儿了?
  十四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真是直指人心(1)
  我想把自己糊涂脑瓜涮清楚点,又来到花园村葫芦院。
  老木和尚夏天宝这帮艺术乞丐我明知也是大俗人,可我和他们干干净净扯平辈总能说得来。老木还像叫花子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披头散发。和尚还像和尚秃顶不用电亮光光。夏天宝还像本教科书神情拘谨实话实说。他们全是我真正的哥们儿,知道我的老底儿。
  他们说:你活得自由自在犯得着再认个爹吗?
  我说我不想认爹只想知道谁是我爹,为的是最后知道谁不是我爹。
  他们说:那有什么意义?我说他们耍了我母亲留给了我耻辱我得报复。他们说:你管谁是爹谁不是爹,一股脑报复不就完了?我不得不说我还和他们的姑娘们正玩着,我不能玩得乱了伦。老木一拍我肩膀:那还不简单,你搞定哪个就把牌摊开,让他老子和你去做亲子鉴定。和尚说:这还用做亲子鉴定,你妈糊涂做爹的会不知道?
  我说来说去说不清,又讲了我在文化大院里的折腾。老木说:出口气就行了你还真想让世人都心口如一?夏天宝有点结巴地说:你这是唐吉诃德和风车作战。和尚更卖弄深刻说:你这是犯规操作弄不好最后被罚下场。
  穿过大半个乌烟瘴气的城市回到文化大院,我现在每天第一面对的父亲嫌疑人是孙武。我和他住一个单元门对门。我这边是两居室,他那边是四居室。每天照见他那张皱纹深刻神情端正的国字脸。
  听说给我调房子时,孙武对我住对门颇不愿意。但他不管这一摊,别人不体察他的隐情他又不便直言,我这杂种便堵在他家门口了。
  记得我连旧家具带新买的家具吆七喝八往里搬时,还特意在门上装了猫眼。孙武像被猫眼蛰了一样很别扭地说:装这没多大用。回头看见自己门上也装着猫眼又添了一句:他们给我装我就觉得没意思。
  当时我暗暗发笑。
  这只猫眼说不定有一天会盯得孙武不自在搬了家,那才叫好喜剧。
  孙武几次找我填表谈话都是趁我母亲田岚上班时。
  一次母亲半截回家撞见了,三个人家中相遇觉得很局促。孙武装得毫不别扭地说说笑笑,临走对我说:你现在有条件了,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她这辈子带大你不容易。我来不及体会这不伦不类的教导,母亲就说了一句:阿男从来挺孝顺的。孙武自觉没资格指手画脚嘿嘿一笑拉门走了。
  孙武和我母亲田岚是中学同学。“文革”又到一个农村插队。后来孙武善于表现出身又没问题,便从农村去上工农兵大学。母亲田岚又过了些年才回城归文化大院,孙武读完了工农兵大学又分到文化大院,两人的缘分真不算不大。
  我隐约知道他们插队时就有吃窝头啃咸菜的浪漫蒂克,久别重逢大概再续旧情。
  那时田岚已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过了,被高勇搞得失魂落魄过了,也靠过乘人之危的龙向光的胸脯了,陈雅虎大概也拱过她的怀了。孙武很可能因为田岚的遍体鳞伤温存过她又抛弃了她。我母亲从此可能更精神错乱了,也更放荡了,也便不知是谁种下的我。
  当然她也可能知道谁是我父亲,却让我背着这么多传说加给我的父亲嫌疑人。
  没想到和一个父亲嫌疑人住对门,先把自家搞乱了。
  猫眼成了射向对门的枪眼,也成了勾我母亲魂的鬼眼。
  白天她上班猫眼自然是我独守,听见楼梯有脚步我就会一激灵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贴着往外看。我见孙武一路轻功来到门前,轻轻开门弄出声响还回头往我家门看一眼,那时我就直视了他那张厚实的面孔那双深刻的眼。然后他招招手,一个三分面熟七分面生的女孩轻盈盈从楼梯拐角上来,跟他进了门又帮他轻轻关上门。隔着他家防盗门的纱窗我能看见女孩反客为主的操作,也能看见孙武拨开她亲自上手的仔细。
  没想到我能看到这样的合谋。
  孙武的黄色段子向来不曾听闻,我搬过来没两天就看了个现场直播。
  十四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真是直指人心(2)
  空间的变化真是太要命了,怪不得山野里快乐嬉笑的猴群关到笼子里就尔虞我诈相互欺凌。我坐在那儿打电脑,耳边的神经却像一线钢丝提了起来。
  听见对门又有动静,少不得豹子一样滑过去。
  猫眼虽说外边看不见里边,但屋里有人趴在上面外边看猫眼就由明变暗了。孙武盯我家猫眼猜疑我在瞄他,干脆大方说笑地和女孩道别,然后瞄一下我家猫眼回他自己家了。我想到该预先把客厅里的窗帘拉上,我家的猫眼就发暗了,那样就难分了。要是晚上客厅里就不该开灯,道理是一样的。
  但母亲田岚不知道这么多奥秘,听到响动便过去窥看。
  孰不知猫眼一明一暗人家早知道被盯了梢,我又不便说穿。
  母亲田岚却有些精神恍惚了。她没看见孙武的任何惊奇故事,看见的不过是孙武夫妇晚饭后一块儿下楼散步上楼回家的家常。可能正是别人都有的家常难受了她,她大概一直以为那些耍过她的男人也活在不幸中,及至看见不是那回事就乱了神。
  孙武的女儿孙薇薇从大学回来,知道我搬对门便高兴地跑过来。
  我敞开大门把她迎进客厅,看见对面的猫眼也由明变暗了。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这盯来盯去真是直指人心。
  第一次看见孙薇薇这么近地站在母亲田岚身旁,一瞬间为她们长得如此相似睁大了眼睛。孙薇薇看看我又看看我母亲说:你怎么吓着了一样?
  我说她长得像我母亲。
  孙薇薇也像母亲年轻时有一张瓜子脸,也是纤细又略带丰满的身材,说起话来也有些神经质的羞怯。大概也永远适合当学生不适合当妇人。我母亲也发现新大陆一样颇为惊愕地打量着孙薇薇,有点像打量一个失散多年不敢相认的亲生女儿。
  然而我知道母亲田岚绝不是孙薇薇的母亲嫌疑人。原始社会也只有过不知父亲是谁的阶段,母亲从来是确凿无疑的。
  孙薇薇被我们母子的目光剥了一层皮,又腼腆又兴奋地回去了。
  我却还在惊疑之中,问我母亲:她妈长得不像你,她爸长得也不像你,怎么她像你?母亲怔愣了一会儿说:她爸长得像你姥爷。就去厨房忙饭了。
  我推门进了母亲房间看墙上挂的姥爷姥姥的照片,瞠目结舌地发现孙武长得确实像我姥爷,只要把孙武往瘦了调调就酷似了。又想孙武年轻时就是瘦的。这么一悟我就知道田岚和孙武的缘分在哪儿。再拿镜子照自己,也发现和孙武相像了。
  我悚然出了一身汗,想到人类关在一个并不大的笼子里。
  晚饭后下楼散步,遇到孙武夫妇和女儿孙薇薇也在散步。他们的残疾儿子常年放在老家。孙薇薇高兴地过来与我走了并肩,孙武一团和气的脸上好像抖了一下。
  我一边同孙薇薇散步一边顺流而下地看出我和她的相像之处。
  我和她两代之内同血缘呢,还是两百年前同一祖先?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1)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这是我唱的歌谣。倘若风跑来跑去把自己羞辱病了,那就不是风了,而是“疯”。
  我隔几天就犯一回病。这几天又犯了疑心病。
  我越看对门的孙武嫌疑越大。他为什么对我母亲田岚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怕一点,一定是欠债最多。为什么我母亲田岚对他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冷淡,一定是怨恨最深。为什么我搬来和他住对门猫眼瞄着他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因果报应老天爷要惩罚他。
  自从母亲田岚一语道破他像我姥爷后,我越看越发现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书架上有他写的书印着他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在放大镜下一遍遍审查,再对照镜中的自己,越比越像。从图书资料室拿来扫描仪把他的照片我的照片都扫进电脑,又把其他父亲嫌疑人的照片如法炮制,经过一番高技术的分析我居然发现,这个我过去并未从相貌上注意的父亲嫌疑人与我最相像。
  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像,现在陈雅虎退居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