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节
作者:蝎子王      更新:2022-09-26 14:11      字数:4732
  梅昭如笑道:“老爷子今日精神倒好,却也不耐折腾。等云麒到了,大伙儿再一道去罢。”孟丽君道:“也好。”说笑了一阵子,又问梅昭如究竟得了甚么稀罕物事,他却仍不肯说。过了好一会,才听得下人传报,梅昭如起身出去,将朱绍麟迎了进来。
  朱绍麟进门便团团作揖,陪笑道:“家中一点小事耽搁,小弟来得迟了,诸兄莫怪。”柳复笑道:“我们倒不怪你,只是待会的三十杯罚酒,你可莫要借故推辞。”朱绍麟咋舌道:“三十杯罚酒?那可真要我命了。诸兄高抬贵手,饶过则个。”梅昭如笑道:“你便能喝三十杯,今日这酒也没这么多给你喝。好了,人都齐了,这就去见过老爷子,咱们再到后园去罢。”
  众人起身,随梅昭如来到内堂。寿王爷一袭素袍,正歪坐在锦褥中,听个僮儿站在一旁念书,一个丫鬟坐在脚踏上轻轻替他捶腿。见众人进来,挥手命僮儿退下,丫鬟扶他坐起。
  众人一齐躬身见礼,请过金安。寿王爷颔首道:“免礼。”向孟丽君问道:“你岳父近来身子也还好罢?”孟丽君回道:“托王爷福,家岳安好。只是这几日天气略见炎热,夜间偶有失寐,却也无甚妨碍。”寿王爷微笑道:“家里有这么个神医女婿,我倒不替他操心,不过白问一句罢了。说来他也是年近七十的人了,既招了这么个好女婿,又有这么个好外甥,早该乐得同我一般安享晚年了,偏他那么个脾性,想是闲不住的。”又和颜悦色地同每个人都各说了几句话,居然记得本月二十八日是柳复先祖亡故十年的忌日,说了几句贴心追思的话语。柳复的祖父在世时只是工部主事,是个未入品级的小吏,想不到去世十年,竟得当朝丞相记挂心上,直教柳复惊宠得感激涕零。
  孟丽君听在耳中,心下暗忖:“怪道寿王爷能在丞相大位上稳坐三十年,从来没人说过半句不是,这份居中斡旋的本事果然了得。朝中官员,不论官位高低,他都肯放下身段去结交,在底层官吏口中声名尤佳。再者他虽占着丞相大位,手头却不把实权,大小事情从不轻易开口,刘捷自然不会将他视作对头。”记起从前在家和爹爹闲聊时,自己曾有过“寿王爷既已不问朝政,就该让出丞相之位”的质疑,那时自己到底年幼,不懂朝中为官的治衡之道。太师与国丈两派素来意见相佐,若非有寿王爷居中斡旋调解,只怕朝中早已水火不容地大肆闹将起来,哪里还能够撑到如今的局面?
  正思量间,寿王爷已一一向众人说过话,到底上了年岁,精神已略有些不济。梅昭如使个眼色,众人便行礼告辞退出。
  后园中已摆下一桌筵席,众人入席坐好。孟丽君笑向梅昭如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今日定有好酒,还不快拿出来我们尝尝。”梅昭如道:“是我一时嘴快,竟教你猜着了。”说着双掌轻拍两声,丫鬟捧上一只玉瓷盆,梅昭如揭开盖子,盆中满是冰块,当中镇着一只小小的酒袋,冰面上搁着七只玉杯。梅昭如先将玉杯一一取出,再拿了酒袋,拔开木塞,将袋中美酒分倒入七只玉杯中,每杯只倒得约八分满,酒袋便已空了。
  孟丽君知夏日冰贵,莫说袋中美酒,便是这一盆子冰块,价值也已不菲,又见那酒色如琥珀,清澈透明,闻之奇香扑鼻,如兰芯桂蕊,虽从未见过,但瞧梅昭如这番郑重其事的模样,也知必非常物。吴应兆已惊声道:“竟会是‘沉醉玉红春’?若显却从何处得来这等罕物?”向余人解释道:“这酒原是西域吐蕃国进贡的极品佳酿,听说是由一种仅生长在沙漠绿洲中的无籽葡萄,经九蒸九酿而成,便是吐蕃举国一年下来,通共也只酿得三桶。往年里总有一桶作为贡品献入朝廷,我从前得蒙皇上赏赐过一杯,是以认得。只可惜自三年前战乱起后,西域诸国俱停了贡物,冷眼旁观这场战事,朝廷自顾尚且不暇,便也无空理会。”
  梅昭如笑道:“说起这‘沉醉玉红春’,倒确有几桩奇处。此酒冰镇着滋味最好,大伙儿先将酒喝了,咱们再听吉善兄慢慢道来。”举杯环邀一周,说道:“请。”众人听得这酒竟如此稀罕,莫不愿一饮为快,都举起杯来,回道:“请。”一齐饮了。只觉此酒冷香甘冽,甜如蜂蜜而丝毫不腻,甘若醴酪更回味无穷,饮后口齿余香,一股凉意透彻心脾,四肢百骸舒泰无比,暑气立时尽消。
  柳复赞道:“果是好酒!吉善兄……”朱绍麟奇道:“返之开口说话,怎会一股香气袭人?”随即“咦”了一声,发觉自己说话亦是香气不绝。孟丽君醒悟道:“想来这便是此酒奇处之一了。”
  吴应兆点头道:“不错。这‘沉醉玉红春’味道如何,大伙儿方才都已尝过,我就不必细说了。这奇处之一,就是饮过此酒后,一个时辰内遍体生香、吐气如兰。听说往年每到贡酒抵京的时节,宫中妃嫔们便竞相邀宠,无不想借着天子宠爱,多赐得三、五盅酒……”柳复愁眉苦脸道:“娇滴滴的女人家喝了这酒,自然最好。便是明堂、若显这般样貌的美男子,遍体生香、吐气如兰,也就罢了。似我这等粗鄙模样之人,还口中、身上都是香气,只怕走在道上,非教人当成怪物不可。若显千万莫要赶我走,不在府上叨扰足一个时辰,我是不敢出门的。”众人听了都笑。
  梅昭如却道:“我看眼下最不敢出门的,只怕不是返之,而是……”众人目光都聚在他身上,等他往下说。梅昭如停了半晌,卖足了关子,才道:“……而是我们的郦兵部大人。他这一出门,若是不小心又碰上了刘国舅,这么瞧在眼里、闻在鼻端,可不更要当他是绝色女子装扮成的了?”说罢终于撑不住自己先大笑起来。众人皆已知晓此事,闻言俱笑。孟丽君与他们素来相得,知是席间笑谈,并无他意,想到此刻他们心中所想之事,不由也觉好笑。
  众人笑了一会,渐渐止了。吴应兆方正色道:“再不想天下竟会有这等荒唐透顶的奇事。依我说,明堂既占着道理,就该索性借此事大闹上一阵才好。前日我进宫见驾,可巧皇上正为此事训斥刘国丈,当真教人好不痛快!”梅昭如笑道:“这样的奇事在坊间最是流传得快,才这么几日工夫,京城里大街小巷间就都传遍了。那刘奎璧在京里原是个小霸王般的主儿,成日家流连于花街柳巷,仗着家中权势,强抢民女的事也做过不止一回了。京城百姓听闻此事,俱都拍手叫好,说这位国舅爷‘终日打雁,今日却教雁儿啄了眼去,该,该!’明堂可又风风光光地做了一遭坊间传闻的主角呢。”
  孟丽君等他们笑闹够了,方微笑道:“好了,你们打趣我也该打趣够了,莫要越说越离题千里。还是请吉善兄细细道来,这‘沉醉玉红春’美酒,却还有别的甚么奇处?”她这么一说,众人记起先前话题,也都附和着询问。
  丫鬟们早换上二十年绍兴状元红,替众人斟满。吴应兆小酌一口,续道:“此酒名唤‘沉醉玉红春’,这奇处之二,就在这‘沉醉’两字上。大伙儿都已饮了一杯,可有谁觉得不胜酒力么?”朱绍麟奇道:“我们酒量便再不济,这区区一杯甜酒,难道还会喝醉不成?”
  吴应兆笑道:“一杯自然无妨,然而不论再如何海量之人,却也决计无法满饮三杯,必定面红力软、通体如绵,醺醺然醉倒。此酒初入口时极柔而后劲极刚,第一杯只如寻常甜酒,饮之无碍,这第二杯便有十倍酒力,到得第三杯,就是百倍酒力。三杯下肚,犹如饮了一百一十一杯,岂有不醉之理?这‘沉醉’两字,正是由此而来。”
  众人听了点头,均道今日长了见识。吴应兆又向梅昭如道:“这第一件稀罕物事我们已看过尝过,其余还有甚么,你就莫要再卖关子了,一并拿出来瞧瞧。”梅昭如笑道:“还有两样。第二样是几幅山水楼阁图,至于这第三样么,待会却要请诸位移步了。”说罢命小厮将画匣取来打开,内有四幅卷轴,一一展开传示众人。
  孟丽君见四幅画卷分绘春、夏、秋、冬四景。第一幅是晚春日暮的光景,长堤尽处楼阁掩映、桃李争妍,堤上童仆牵马,似与主人倦游归来。第二幅夏景,榆树成荫,亭台宽阔,水榭筑于荷塘之上,亭台中有人静坐纳凉,一旁小童侍立。第三幅画笼罩在深秋暗色中,老树红黄交辉,书楼静寂错落,一人独坐其中。第四幅白雪皑皑,乔松插天,荫下深院小楼,中堂小女子开帘探望,桥上有人骑驴踏雪而去。四幅画面均无款印,然全卷画风精巧清润,笔墨苍逸劲健,界画用笔工细而不板,四季渲染分明得体,端是大家之作。
  孟丽君观其笔墨画风,已然心中有数,问道:“莫非是‘南宋四家’之一、刘松年的《四季山水图》?”梅昭如点头道:“明堂果是行家,一看便知。这几幅画绘的乃是西湖一年四季之景,景物清幽、楼阁精美,那也罢了。画中人物尤为闲逸洒脱,于湖光山色间自得其乐,我一见之下大为喜欢,便高价买了下来。”
  孟丽君笑道:“所谓‘大隐隐于朝’,若显原是出了名的隐士。这样的画作,自然对了你的心意。”吴应兆闻言从画卷上抬起头来,问道:“若显你究竟如何打算?这里除我之外,你是最早入翰林院的,可如今就只你一人还留在那有名无实的位子上。你难道真要同袁表允一般,做上十年的翰林学士不成?男子汉当图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你竟当真不想在朝中做出一番业绩、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勋么?”
  梅昭如喃喃自语道:“封妻荫子?”脸上闪过一丝怅色,随即恢复如常,笑道:“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却又怎地?有道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人生一世只短短几十年,今日得意今日欢,过得一日少一日,何苦来操心这些烦扰虚名?”见吴应兆还要再劝,抢先说道:“我早知你们都是放不下的,是以我从不相劝。我却是看得穿、放得下的,你们也不必劝我。”吴应兆轻叹一声,不再说话,低头赏画。
  柳复叹道:“似若显这等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我最是羡慕,却也自叹弗如。我幼时成日想着大了随家中商船出海游历去,可叹父母家人逼着读书科举,至今只在春日踏青时出到京城十里之外,连海面都不曾见过,更别提出海游历了。若显生在这样钟鸣鼎食之家,我只当规矩越发森严,难道家里人竟不管你么?”
  梅昭如笑道:“怎么不管?从小到大,为这个不上进的脾性儿,我不知挨了多少训斥。当年若非实在受不住唠叨,我连这劳什子翰林学士也懒得做呢。后来骂得多了,我也听惯了,只当是耳旁风,他们无法,也就随我去了。老爷子这两年身子还好,我不想惹他动怒,等他千秋之后,我定要辞官归隐的。”略顿了顿,忍不住又道:“我的毕生心愿,便是得一红颜知己,携手泛舟西湖,看日升日落,赏花开花谢,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方是人间至乐。”说这话时,不由向孟丽君偷望了一眼。孟丽君只作不知,听他这一席话语,心中暗暗点头。
  朱绍麟“哈哈”一笑,狭促道:“想是若显红鸾星动,该娶房妻室了。只不知哪家的千金小姐能有这个福分?”此言一出,立有数人随声附和,一齐笑道:“不错,不错。我们之中,只有若显至今尚未娶亲。你瞧明堂比你小着一岁,儿子可都三个多月了。若显还是当尽早娶得一位绝色佳人,日后才好一道携手归隐。”
  梅昭如先前说那话只是一时心中有感而发,并未细思,此刻吃众人言语取笑,脸上微微一红,伸手将画卷收回匣中,起身道:“若是要见这最后一样稀罕物事的,且请移步随我来。”众人好奇心起,便也不再笑他,各自起身。
  众人随梅昭如分花拂柳来到后花园深处,一路姹紫嫣红,奇花异葩不断,令人目不暇接。一花一木修剪得当,显是颇得主人护爱。吴应兆赞道:“此园虽不如宫中天香馆牡丹园富贵繁华,却也别有一番意趣。若显当是惜花之人,方能有如此雅趣。”
  来到一处略微开阔处,梅昭如举目示意,众人抬眼望去,见此处并无他物,仅植有一株花木,有人看了不禁“噫”的一声,惊叹出声。但见那株花木一人来高,粉白色花朵如瀑布般盛开怒放,花瓣细长,从花蕊处垂下,足有一尺来长。走近两步,一股淡淡的幽香袭来,萦绕鼻端,似有若无,便如一位娴静温雅、仪态万方的美貌佳人,端是倾城之色。
  孟丽君赏了一会子花,不觉奇道:“瞧此花模样,似是菊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