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蝎子王 更新:2022-09-26 14:10 字数:4732
发表时间:2005…03…30
初秋时节,春城昆明依旧温暖宜人、鲜花似锦。
城西一家茶馆里茶客正多。本城人有喝茶的习惯,闲暇时到茶馆泡上这么一壶茶,可以静静品茗,也可三五人聚在一起,边喝茶边聊天,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而这聊天之中,往往是消息和流言最快的传播途径。
眼下这家茶馆里已聚集了十几个茶客,店小桌少,每张桌上都有两、三个人,正自吵吵嚷嚷地议论着什么。小二东奔西跑忙得不可开交,掌柜的坐在柜台后劈里啪啦拨着算盘珠算帐,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阳光映照之下,大门上书有“祥福居”三个大字的匾额亮堂堂的,显出一片勃勃生机。唯有北角一张桌子无人,大概因为这个角落背对阳光,十分昏暗,旁的客人宁可挤在一张桌上也不愿坐那儿,是以茶客虽多,这张桌子仍然空着。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进祥福居。前头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书生装扮,腰悬一把长剑,身材修长灵俊,眉目十分清秀,身穿一件淡紫色丝绸衣衫,在微风中下摆轻轻扬起,份外俊逸飘洒。只可惜面色焦黄,满脸病态,一副颓唐疲靡的模样,将原本的俊美英秀之气遮掩了,令人不由深为惋惜。后头的少年书童打扮,身着青衣,年纪更小,身子也更单薄瘦弱了些,似风一吹便能吹倒,面色也甚焦黄。
小二见有客人来了,迎上前去,赔笑道:“爷来啦,里头请!”紫衫书生进屋四下一扫,径直走到北角那张空桌子前坐下,顺手将剑放在一旁,青衣童儿跟着坐了。
刚一坐下,就听一个声音大声道:“我赌不出三个月,那李延亭便会丢盔弃甲,举起白旗投降归顺。你们谁敢与我赌?”声音又粗又重,将旁人的说话声都盖住了。紫衫书生听到“李延亭”三个字,不由抬头向那人望去,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竟无半分病态。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魁梧大汉,衣着破烂,不过一介市井中人,方才低下头去。众人各自闲聊,却没人理会他话。
小二跟到桌前,笑问道:“两位小爷喝点什么?小店有上好的龙井、毛尖、茉莉花香。”紫衫书生轻声道:“来一壶茉莉花香片罢。”声音虽低,但语音清脆娇嫩,悦耳动听,众茶客不由一齐住口,回转头来,掌柜的也从算盘帐本上抬起眼神,一时茶馆中一片寂静。待见到说话的只是一个颓唐少年,才只十四、五岁年纪,声音尖嫩原不足为奇,又各自回过头去,喧闹声复又充满这小小的屋子。
那魁梧大汉见无人接腔,更提高了声音,说道:“随敢与我赌一把?一赌五,赢一赔五!”半晌,旁边桌子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才慢条斯理地道:“张大个,你省省吧,谁来与你赌!别说一赌五,便是一赌八、一赌十,也没人赌的。谁人不知那姓李的必败无疑。”这么一说,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另一人嘿嘿一笑,说道:“张大个,我来与你赌。不过,我赌那李延亭败,一赌十,你可敢与我赌?这现成的便宜谁不会捡?”众人哄笑,均道:“是啊,明知赢不了,傻子才赌。张大个当人人都是傻子呢。”张大个呐呐说不出话,羞得满脸通红,扔了两个小钱在桌上,拔腿就走。众人笑得更欢了。
小二端上一壶茉莉花香茶,摆到两个少年桌上,陪着众人笑了几声,拾起张大个扔下的铜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另一张桌上一个客商模样的人见这情景甚是惊奇,待众人笑得缓了,问道:“诸位怎知那李延亭定会败北?在下这几日风闻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叛军已占领了大半个贵州呢!”花白胡子瞅了他一眼,道:“敢情你不是本地人?”那客商竖起大拇指,笑道:“老哥真是好眼力。在下从四川来,做的是药材生意,路过贵地,要入西藏,还请诸家兄弟爷们多多关照。”说着站起身打了一个罗圈揖。众人一一回礼,客套了几句。花白胡子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好说,好说。外地人难怪不知道。”
四川客商坐下道:“那么,还请老哥见告。”花白胡子甚是得意,拈须道:“我说一个人的名讳,老弟便知道了。”四川客商道:“哦,老哥请讲。”花白胡子故意卖了一个关子道:“出了这家祥福居,向西折北而行,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能见到一座深宅大院,你可知住的是何等人物?”四川客商想了一想,会意道:“老哥是说那位身居云南提督高位的孟兰谷孟大人?”提到“孟兰谷”的名讳,茶馆中又是一片寂静,掌柜的抬起头看了这两人一眼,又埋头算帐。紫衫书生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复若无其事,端起茶杯轻呷一口。
花白胡子道:“正是。在我们云南,有谁不知提督孟大人的赫赫威名?‘儒衣神将’这四个字岂是叫着玩儿的?想那李延亭在两广起兵造反,朝廷军队节节败退,无可奈何,那是他们自己无用。眼下军情紧急,叛军已攻入贵州,云、贵两省邻接,想来朝廷不久便会遣派孟大人出兵平叛……”当的一声,一只青瓷茶杯摔得粉碎,众人眼光一齐朝声响处望去,原来那青衣童儿一时失手,手中茶杯掉在地下。他脸上微微一红,起身抱拳道:“小可一时失手,打搅了各位的雅兴,深感抱歉。”声音也甚尖锐,语气极不自然,但众人听他说话彬彬有礼,心中不由暗生好感。
花白胡子不以为意,接着道:“到那时,区区李延亭算得甚么,别说三个月,依我看,不出一个月,定能生擒李延亭!”说罢哈哈大笑,仿佛言谈之间,那李延亭当真被擒一般。四川客商道:“原来如此。痛快,痛快。可惜这里是茶馆,否则定当与老哥痛饮三碗烈酒。”花白胡子道:“你我以茶代酒,喝上三盏,亦是美事。”四川客商笑道:“正是。”
旁边一人笑道:“在下凑个热闹,也喝三盏,两位不介意吧?”花白胡子道:“最好。”另一人道:“我也喝三盏。”一时众人均斟了三盏茶。花白胡子道:“大家都以茶代酒喝上三盏,祝愿孟大人早日出兵,早日凯旋!”众人连饮三盏,哈哈大笑不已。紫衫书生亦暗暗举杯,将杯中香茶一饮而尽。掌柜的抬起头道:“这几位爷们今日的茶钱免收,算是小老儿请客。”众人愕然,回过神来齐声道:“多谢。”
四川客商道:“实不相瞒,在下在四川时,确不曾听闻这位孟大人如此骁勇善战,不过,在下倒听说了另一件有关这位孟大人的传闻。”几个人齐声问道:“甚么?”四川客商笑道:“听说孟大人有一个爱若性命的掌上明珠,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倾国倾城之貌、国色天香之颜,可有此事?”众人笑道:“这事倒流传得广。”听到这里,青衣童儿怒容满面,便待发作,紫衫书生使了个脸色,他只得暗自忍耐。
花白胡子道:“大家都这么说来着。只是除了贴身的人,谁也没见过小姐究竟怎生模样,更不知到底如何美法。”一人道:“听说小姐不仅貌美如花,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词歌赋无一不晓。”另一人道:“据说小姐还会岐黄之术呢。孟大人以故的夫人家祖上三代都是江南神医。”又一人道:“小姐还会骑马舞剑,调兵遣将也不在话下。”有人道:“昆明城中不知有多少豪富子弟登门求亲,媒婆快将孟府的门槛踩断了。可是这位孟家小姐心比天高,从来没把这些人瞧在眼里。大家都说,这位孟家小姐日后定是要做皇后娘娘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紫衫书生面上亦微现怒容,一拂衣袖,二人起身正要离去,忽见掌柜的收起算盘和帐本,走到桌前,向那四川客商问道:“客官要去西藏?”四川客商道:“正是。今日不走了,就在这儿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动身。掌柜的,我要一间上房、两间中房。”掌柜的道:“是。客官明日还是动身回转的好,这西藏可千万去不得。”四川客商一惊,问道:“为何去不得?”两个少年已坐回座中,听掌柜的道:“由滇入藏,必经青龙镇,否则要多绕三天三夜,还都是峭峰险岭,客官的大车未必能上得了。”
四川客商尚未说话,旁边一人急问道:“经过青龙镇便又怎地?”掌柜的道:“青龙镇日前闹瘟疫,镇上人人沾染,已经病死很多人。”那人一呆,喝道:“你胡说!我便是青龙镇人,怎地没生瘟疫、没病死?”掌柜的道:“听说这场瘟疫来得迅猛异常,不过几天前才出现,片刻间已全镇蔓延。客官出来几天了?怕是你出镇后才有的瘟疫吧?”
那人屈指一算,喃喃道:“初五、初六、初……十二、十三,我来昆明看望妹子,今日已是第九天。难道……难道……掌柜的,你怎么知……知道?”话语微微颤抖,心下已信了几分。掌柜的道:“青龙镇盛产鲜果,每年秋季,小老儿都要派伙计去采购鲜果。两名伙计昨日回来,说青龙镇外贴了公告,说镇上瘟疫横行,外人切莫入镇,否则后果自负。他二人犹豫半晌,还是硬着头皮进到镇里,才走几步,便发觉不对劲,青龙镇上家家掩门,户户闭窗,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他二人再大着胆子走了几步,只见街中心倒着一个黑糊糊的物事,定睛一瞧,直吓得魂飞胆丧,原来竟是……是……”众人齐问道:“是甚么?”掌柜的颤声道:“是……是一具死尸。”
座中人人脸色都变了,那人更是面如土色,叫道:“娘,娘!”突然狂奔而出,如颠如狂。掌柜的叫道:“喂,喂,去不得!”那人早已奔远了。旁边一人叹道:“阮二是个大孝子,这次来昆明看他妹子,已几次三番嚷着要走,他妹子苦苦挽留,才多住了几天。现下听说青龙镇闹瘟疫,他老娘还在青龙镇呢,便是杀了他,也要回去的。唉!”不住摇头,显是说这人性命是保不住了。
掌柜的正待回座,四川客商心中关切,问道:“掌柜的,依你这么说,这青龙镇几百口人,老老小小,都没得救了?”掌柜的道:“这个小老儿不敢妄言。只是那两个伙计昨日回转之后,便生了一场热病,小老儿今早刚请了‘和安堂’袁大夫医治。袁大夫言道,他二人不过吸入些许瘴气,并未沾染疫物,病上几日,便会好转,于性命无碍。但这种瘟疫十分怪异,他从医四十余年,生平未见,要说治本,怕是无能为力……”说着叹了口气,回转座中。
花白胡子道:“‘和安堂’袁大夫是昆明城中最高明的大夫,他若也无能为力,只怕……唉!”也叹了口气。青衣童儿嘴角边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向紫衫书生瞧去,紫衫书生心中暗自盘算,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手中不住把玩那只青瓷茶杯。一时众人无话。
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有好事的茶客探头去看,见一队人马喧嚣而过,当先一人高头大马,有人认出道:“咦,这是城东林员外家的公子,听说刚从京城回来,他叔父是京里的翰林大老爷呢。”马后跟着一顶轿子,后面是十几个家丁,挑了十几个大红礼盒。众人正自揣测间,有人叫道:“哎呀,轿子里是大脚沈媒婆,她方才揭开轿帷,我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定是上孟大人府上提亲的。”青衣童儿闻言脸色骤变,轻声道:“我们走罢?”紫衫书生一言不发,似乎不想就此离去。
茶馆里又议论开了,有人道:“大脚沈媒婆是昆明城里第一大红媒,经她撮合的人家数也数不清。这老婆子好事,就喜欢瞧见人家团团圆圆,其实心地还不坏,可比张媒婆、刘媒婆要强。”有人接口道:“可她忒也不识好歹了。就拿孟府来说,她提了十三次亲,给人家拒了十三次,连人家小姐长甚么模样也不知道,还好意思再上门。”又一人道:“这你老兄就不知道了。”先前那人道:“倒要请教。”那人甚是得意,说道:“沈媒婆上次回来立了重誓,说再不踏进孟府一步,丢不起这老脸。可是,这一回说媒是林家少爷,他们家家财万贯,就这一个独生子,那也罢了。紧要的是这位林公子有一个好叔叔,这位翰林老爷和孟提督是至交好友,听说……”压低了声音道:“……从前在京里为孟提督说过好话,救过他性命呢!”众人都是“哦”的一声,那人接着道:“所以,旁人也就罢了,这位林公子来求亲,孟提督就肯了也说不定呢!”
紫衫书生一直在把玩那只青瓷茶杯,这时忽然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道:“小二,方才离去的那位阮兄,还没付茶钱吧?算在我帐上。”小二迎上前去,笑问道:“小爷认识他?”紫衫书生道:“不认识。”拿起桌上长剑,大步而出,青衣童儿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