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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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一看 更新:2022-08-26 22:15 字数:4793
“在我看来,毫无疑问,”他说,“这与您有关。”
康拉德细细品味着他话里的含意,顿时无言以对。
隐在森林背后的太阳正越升越高,沼泽里的湿气变成了水雾,渐渐往这个方向飘过来,那些古老的石碑仿佛就要退回到神秘莫测的传说中去。当薄雾完全笼罩住一切后,巨人们将敲着隆隆的战鼓而来,重新要求他们失去的土地。
康拉德不由自主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古斯塔夫看着他,笑了,探出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听他们说您即使恶魔在前也敢直视,我还以为您当真无所畏惧呢。”
他的手掌刚被缰绳和弓箭摩擦过,热烘烘地贴在皮肤上就像情人的爱抚。自从在梅伦拉湖畔的那场争论后,他们再也没有如此接近过。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谨慎地守住自己的界限,不愿意再跨进对方的禁区里去。
康拉德一动不动,等着古斯塔夫把手掌从他的面颊上移开。
“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那是谁,想要什么,又是如何办到的。而我更害怕的是甚至连您也不知道。”他低低地对着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睛说道,“他们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被劫持,被杀害,又被运回原处,凶手本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必定有谁在庇护他们,某个位高权重的人,他拥有充足的人手和情报完成这种谋杀,他还有足够庞大的庄园,藏匿尸体和凶手都不会令人起疑。在您的王都里除了您之外还有这样一个人,而您自己却一无所知,这才是令我害怕的。”
森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古斯塔夫抬起头寻找其他的狩猎者。他听见吆喝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某些活的东西希希簌簌飞快地跑过去,而他却看不清那是什么。他小心地站起来。
“回去吧,”他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可能就找不到离开沼泽的路了。”
那两匹马脖子上的缰绳松松地悬在树干上,它们悠闲地吃着草,偶尔扬起头瞥一眼树丛后面闪过的影子,谁是狩猎者谁是猎物,马儿不太在意,倒是埃克神父比那些猎物还担心被发现。
他远远地找了块干燥的枯树干坐下来。伦瑟尔更喜欢直接躺在浓密的草地上,只是把头垫着埃克的大腿,以防弄脏了一头美发。
他们靠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埃克谨慎地倾听,耳朵里只有秋虫鸣叫的声音。
“也许他是对的,”他静悄悄地开口,“你觉得呢?”
伦瑟尔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埃克袖口被磨散的丝丝绒线,若有所思,并没立刻回答。
“我很担心,埃克,”片刻之后他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从来就不一样。他太坚决了。”
“所以他才能引导我们。”
“是的,是的,我明白。但我有时候会想,你知道,埃克,我在想,如果他连自己愿意够出卖,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抛弃的呢?”
埃克倒吸了一口冷气,伦瑟尔看到这个,顿时觉得后悔起来。他继续说着,但有意识地改变了语气。
“等到这些事情过去了,大家都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我们和他谈谈吧。”
“我不想逼他。”埃克慢慢地说。
“他需要和人说说话,难道你看不出吗?只是不敢向我们要求而已。他一向习惯了自己解决的,但这一次……我不相信那是他曾经预计到的。”
埃克垂下头专注地凝视着他的伙伴,右手轻轻覆在伦瑟尔的额头上,把一缕落下来的头发从他眼前拂开。“你原谅他了吗?”他柔声问道。
伦瑟尔的头往旁边一歪,避开了埃克的抚摸。
“那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原谅或者不原谅,什么都太迟了。”
“你去和他谈,”伦瑟尔又说,“我不行。看着他我就忍不住要生气。”
他抛出这句像结论一样的话,表明不想就相同的话题再多谈什么。他动了动身子,把脑袋藏到埃克宽大的袍袖下面。
“太阳真晒人。”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抱怨。
“你坐起来吧,”埃克说,“我去给你拿点水来。”
“我不要那些狩猎会上的饮料!”他冲着埃克的背影嚷嚷,“就几个杯子轮流用——我喝那东西会生病的。”埃克从远远的树丛中朝他笑了笑,扬起的手臂在没入晦暗的林子时闪着光,很快就不见了。
伦瑟尔重新躺下来,双手垫在头后面,仰望着从被秋风吹得颤抖不已的树枝上簌簌下落的枯黄的叶子。天空偶尔显露出来,高渺、清淡的蓝色,明净得令人晕眩。
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每次的答案都不相同,现在他已经不再问了。
他们的关系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他选择了埃克,埃克则选择了康拉德。其实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和他紧紧相连,而其中最大的悲剧在于,他为他们指出的,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圣像。他们真能够安然穿过这永恒的历险吗?伦瑟尔很怀疑。但他们都是被强烈的情绪蒙蔽了双眼的瞎子,那些他曾经讥讽康拉德的话反过来也同样深深地刺伤了他自己。
伦瑟尔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些思绪搅乱了,所以从树叶摇曳的低吟里他虽听见了不自然的声音,却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有人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一股陌生的气息飘过来,他睁开眼睛。
阳光从背后照着那个人,伦瑟尔看着他的时候被他身后枝叶间闪动的光线耀花了眼。那个人不再接近了,站在树影子后面似乎正低声朝伦瑟尔说着什么。他快速地转身,衣袍飘动起来,银色十字架的光泽在阴影里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十字架。
伦瑟尔坐直了,有一瞬间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艰难地站起来,伸出脚,往林子深处走去。光线缓缓黯淡下来,树的影子越来越深,向地面延展开,终于和厚厚的腐烂植物连成一片。伦瑟尔摸索着向前走,他听得见枯枝叶和风干的浆果在脚下破裂,却看不见自己的双脚。他在一棵橡树旁停住,头向周围转动。那个人又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蹲坐在一段木桩上,向他转过身来。于是伦瑟尔隐约看见了那张奇怪的脸。光滑而僵硬的白色,额顶的发际线向后退得异常深,脸上始终只有一只眼睛处在光亮中。
他看到的是什么?凡人还是地狱的幽灵?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
伦瑟尔陡然向一旁歪去,肩膀压在树干上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他弯下腰,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了。他在那儿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从那个人的双唇间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叹息,但他仍旧蹲坐着,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昏暗的森林的一部分。
“是你吗?”伦瑟尔颤抖地抬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回答我啊!”他苦苦哀求,向那凝固的黑色影子伸出双手,
“回答我啊!奥兰多!”
第四章(7)
“活着……是啊!”那个人轻叹着,发音很僵硬,听在伦瑟尔的耳里非常陌生。他展开四肢,无声无息地踏在落叶上,轻得就像一具披着斗篷的骷髅。他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凉飕飕的秋风吹开了树冠,阳光突然洒下来,闪动的耀眼光线顿时映亮了林间飘飞的落叶。“是的,如果你把这叫做活着。”
“上帝啊!”伦瑟尔惊叫一声,手指不由自主地向两旁摸索着。他没有看见印在日渐发黄的心灵画卷上那张精心保存的脸,他没有看见任何一张脸。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那么怪异。完全失去水分和脂肪的皮肤像一层老化的羊皮纸,紧绷绷地贴着他的面骨,下颚的一张一合都被束缚着,使他吐字含混不清。嘴附近的皮肤因为收缩而向后拉开,双唇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所以发不出完整的语音。那人抬起右手,手指萎缩弯曲,往额头上摸了摸。风帽松垮垮地向后落去,伦瑟尔看清了他那曾经美丽浓密的深色头发现在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几根。头皮和脸上的皮肤一样是褐色的,布满黑色斑点。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他柔声问道,“我以为这世上再没有谁能认出我了。”
伦瑟尔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身体下面压断的枯枝穿过他的衣袍,扎进他的大腿里,他却浑然不觉。那个人向着他弯下腰,伸出手来拉他。
不,不,这太过分了!他用两只手臂护卫着自己。退回去,求你退回去!
他想要躲开,但态度不够坚决。那只干枯的手,如同死去多年的动物的爪子,在他的胳膊上刮着,令他毛骨悚然。他想尖声大叫,但叫声哽在咽喉里,化成了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
那个人双手抱住他的肩膀,伦瑟尔尽力挣扎,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但那人把他搂进怀里,让他的脸贴在自己他的肋骨上。伦瑟尔清晰地听见那里面有一颗心在咚咚地跳着,节奏均匀,充满着力量,与那烤焦的枯竭的身体相比简直是个奇迹。
“我也不想这样,以这种方式……如果你实在受不了的话,就不要看着我的脸。闭上眼睛对我说话,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当他压低声音时,那些残缺的发音几乎消失了,他的声音又像过去那样,深沉悦耳,总是流露出宽容和善意的兴趣,从来不会苛责什么。
这嗓音击溃了伦瑟尔。他愣住了,接着开始歇斯底里地痛哭,嘴里混乱地吐着字。那个人用胳膊搂着他的背,手按住他的胸膛,一点点扶他坐到干净的树根上。这种亲密接触带给伦瑟尔的强烈震撼令他几近崩溃,他双手盖着脸,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意识到,这具丑陋的躯体后面竟然有那独一无二的灵魂!奥兰多的灵魂!
“我吓到你了吗?但其实受到惊吓的是我啊!”奥兰多平静地说,“我在挪威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我以为教皇永远都不会放他最心爱的儿子离开罗马的。”
哭声慢慢消失了,伦瑟尔一动不动地靠着他歇息。痛哭令他疲倦,也让他逐步恢复平静,渐渐地,他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够……是康拉德吗?”他问,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但他不会……”
“是的,他不会。这与他不相干。”奥兰多低而平淡地回答他,“说实话我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太混乱了,我身上着了火,在地上滚着想扑灭它。我也许昏了过去,可能之前还爬了一段路,或者之后。我拿不准,我什么都看不见。”他摇了摇头,表情还是很平静,“我当时并没有待在教堂里,而是想着要冲进去,所以他们在外面找到了我,似乎是把我当成了随军牧师什么的,给我上了药。我躺了几个月,一直到能够走动为止。”
伦瑟尔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一定要和我说这些……”他想温柔地注视那张触目惊心的脸,但还是忍不住再次移开了视线,“如果你觉得……”
“没什么,没什么,伦瑟尔。” 奥兰多轻柔地说,“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幽灵或者地狱的魔鬼,虽然我这副样子跟他们的差别只有上帝才分辨得出来。” 他很突然地停住,垂下眼帘,把风帽拉起来遮住脸,接着又开始用那种一成不变的低音缓慢地叙述着:“过去很久,太久了。那些日子的细节已经很模糊,现在想起来也完全没有感觉。我有点儿神智不清,常常在做梦,只是任由别人照顾。我以为我会死,所以并不太在意。只不过后来,后来我去了巴尔干,去寻找散落的兄弟们。那时我很虚弱,勉强站得住,身上又有一股怪味道。我不敢到城镇里去,而你知道那些中欧的农民是多么迷信,他们一看到我这副模样就认定我被魔鬼缠身,他们总是闹哄哄的,几乎要点起个火堆把我扔进去,好完成塞利没做完的事。”
“奥兰多!奥兰多!”伦瑟尔轻声叫道,“你误会他了!你知道你离开修道院的之后他变成什么样了吗?他整天跪在那个小礼拜堂里,不想听我们说话,甚至不愿意瞧我们一眼。我和埃克只能远远地站在玫瑰丛中偷偷看着他。我们担心死了,生怕他就这样发了疯。你知道他出来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瘦吗?”
这时候伦瑟尔觉得自己在那双浑浊黯淡的灰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笑意,但他不确定。奥兰多低下头,眼皮抖动着,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腕。
“但他毕竟想通了,对不对?我听说他在大主教团法庭上侃侃而谈,打动了所有人。是的,我能想象得到,语言是他最迷人的魅力,我们都曾经为他折服过。”
“他必须那样做,你在离开我们的时候就该想到啊!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十字架给他看?奥兰多,你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些异端教义?你是最了解他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他绝对不会为了你,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对着教皇说谎吗?”
奥兰多眼睛向下看了看挂在胸前的倒十字架。“哦,他的证词是什么样的?和我说说,我从来没有机会听到最真实的描述。”
“发发慈悲吧,奥兰多!”伦瑟尔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高,“别再纠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