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2-08-26 22:15      字数:4796
  但是有一次,也许过于信赖自己技术,当他远远地游出深海时,突然发现整个海水变得那么陌生,冰冷、沉重,摇晃不定,再也不是他驾御自如的那片波澜不兴的海湾了。他竭力拍打四肢,向着安全的岸边游去,但是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来,堆积在他的胸口,淹没过他的头顶,他一点儿也喘不过气来。海水的压力几乎让他呕吐。他拼命挣扎,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拉他一把。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翁翁的耳鸣声。
  那种突如其来的对自己力量的绝望和对死的恐惧,现在,当康拉德站在卡尔?古斯塔夫城堡里时,又鲜活地重现了。
  伦瑟尔在向他一一介绍那些骑士的身份和名字,而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昏死过去,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克制住这种本能的自救的反应。
  这是不可能的,肯定是一场梦。
  很快他就会醒来,像过去那样。他会冷汗淋淋,全身发抖,剧烈地抽泣。但最终他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安然地躺在教堂的卧室里,在天使翅膀的庇护下。
  这是过去的噩梦,不是现实。
  是的,这都是现实。
  一阵剧痛从下身蔓延开,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
  这剧痛刺激着康拉德那被恐惧麻痹了的神经,知觉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战鼓似的巨响开始从他的双耳中退去。伦瑟尔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他也重新闻到了从墙边的混合花瓶里,发出浓郁的玫瑰花和熏衣草的味道。
  “……丹比霍尔姆的维西伯爵,哈佛斯塔的塞萨尔伯爵,格里敏的科尔美和雅洛侯爵。”
  竟没有人再说话。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壁炉中的木头发出爆裂。窗外是滂沱大雨。暴风中,骤雨在头顶的屋顶上,和外面天井里倾泻而下,声如雷鸣。
  接下来是什么?你还想用什么方法折磨我?
  康拉德抬起眼睛,望向那个被称作“卡尔?古斯塔夫”的男人。
  他只看到一个石像般的黑色剪影,几乎和黑暗的背景融为一体。但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伴随着一声沉沉的呼吸,那个僵硬的人形动了起来。卡尔?古斯塔夫从深邃的穹顶下慢慢走出来。火光投在他身上,黑影渐渐褪去,他的面庞清晰地呈现出来。
  他在笑。
  那笑容就像黑色的火焰在他的嘴唇上跳动着。
  别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呢?还有什么我没有对你做过呢?
  康拉德的双手依然不自觉地紧握住,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伫立在原地,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压抑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你在等什么?现在逃吧,快逃!
  他就要过来了!
  快逃!
  “康拉德?”伦瑟尔在他身后低呼,他在为他的失常感到茫然而惊慌。康拉德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浑身冰凉了。如果现在不往前走,那就只能等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就好像每次坐在床上,等着约德尔走近来,掀开他的被单。
  康拉德的右手紧紧按住胸前的十字架。
  “以主之名。”他喃喃念出一句拉丁文,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被火光拖得变形的影子,沿着大厅的黑色墙壁缓慢向前移动。约瑟尔远远地站着,屏息聆听交错在一起的脚步声,望着康拉德绷紧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在大厅的中央,卡尔?古斯塔夫和塞兰斯帝安?康拉德停了来,他们面对面,冷冷地相互注视着。
  古斯塔夫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火焰留在了他的眼睛里轻蔑而充满恨意的火焰。他微微倾向前,俯在康拉德的耳边。
  “真是我的荣幸,主教大人。我可是日夜都念着你哪。想想看你将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快乐呀。”
  声调低沉而且完全平静,既没有讽刺的味道也不带一丝情感。但是某种熟悉的狰狞,却一下子穿透了康拉德的身体。
  “看来今天晚上,我会有一个难得的趣闻讲给他们听了。”
  康拉德突然仰起头,直视着那双冰山似的蓝眼睛,他的唇上露出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笑容。
  “陛下,既然您有这么好的记性,那您一定不会忘了,去年二月,由北欧三国、英格兰国王,以及基辅大公联合签署的通缉令吧?”
  没有回答,古斯塔夫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记得了?需要我为您背一段吗?‘对于如此肆无忌惮蔑视欧洲法律、安全和荣誉之恶徒,所有大陆和岛国的贵族、骑士及自由人若能将其擒获,可得五位国王提供的4000佛罗林金币。如果此人因任何意外死亡,则申请人在提出确切的证明后,依然可得全额奖金。’” 他不得不停下来,不让极度的紧张破坏了语调。
  “您有故事吗?我也有一个呢,我们可以让您的部下来判定哪个更有趣。”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古斯塔夫,希望能从那张轮廓冷峻的脸上看出一丝动摇或畏缩,“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是,只要我说一个字,现在集结在克龙堡的联军就根本不需要再找什么理由了,南部的那些支持您叔叔的贵族立刻就能罢免您,到那时候,您身后这些忠心耿耿的骑士们就得选择,是攻击您这位受到整个欧洲通缉的海盗,还是同您一起去死。”
  “你觉得我会在意他们生死吗?”
  “当然不会。您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性命?在您逃离那个岛的时候,不是为了保存足够的食物和水,把那些攀着船沿的人的手指都砍下来了?”
  古斯塔夫的嘴角弯曲了一下,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康拉德,一瞬间,康拉德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的目光剥得一丝不挂。
  “那是你的损失,主教大人。他们活着的话,能让你日日夜夜快活得想死呢。”
  康拉德突然猛地把他一推,力量之大使古斯塔夫不由得倒退了三、四步。他以为他想要夺门而逃,但就在他摇晃着退后的刹那间,康拉德抽出了自己的短剑,古斯塔夫站稳的同时,冰冷的利刃已经紧贴着他的脖子了。
  康拉德瞪着他,黑色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吼:“如果你不是那么卑鄙,如果是一对一的话,你根本不会……”
  突然,他只觉得腹部被重重一击,古斯塔夫攥着他握剑的手腕,把他狠狠甩向墙壁。康拉德撞到冰冷粗糙的石壁,巨痛使他一阵眩晕。古斯塔夫的手肘卡在康拉德的喉咙上,身体缓慢地压了过来,他对着他的耳朵,凉飕飕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就算我赤手空拳,你也逃不掉的。”
  脖子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康拉德可以听见自己的喉咙口在格格作响。
  “我根本不需要和你做什么交易,你和你那可爱的执事都在我的手心里,我随时都可以让你们死,也可以叫你们……”
  这句从牙缝里逼出来的威胁突然被什么打断了,康拉德脖子上的压力也一下子消失了,他听见金属交击的响声,人影和迸发出的火星在他眼前闪动,一个修长的身影挡住了他。
  伦瑟尔右手握着剑,剑尖直指着古斯塔夫的胸膛,他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康拉德。
  “你没受伤吧?”他低声问。
  康拉德撑着伦瑟尔的肩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抬起头,正碰上古斯塔夫冷冰冰的眼神他的王袍在胸前被划了个十字形的裂口,穿在里面的锁子甲透过织物的缝隙闪着寒光。一阵要命的咳嗽从康拉德的胸膛深处迸发出。咳嗽停了之后,他嘶哑着嗓子说:“我没事。”
  “那就拿出点骨气来,他们正看着我们呢。”伦瑟尔手里的剑纹丝不动,他的声音却微微发抖。
  四面的骑士围成一个环型,向他们逼过来,带着沉默的敌意和攻击性。康拉德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些悬挂在圣?亚尔般教堂外的尸体。明天早上,他们俩的尸体又会在哪里被找到呢?
  这时候,古斯塔夫突然抬起了手,他环视着周围,大笑了起来,声音中饱含不可一世的嘲讽:“别紧张,我不过想试一试上帝的荣耀和地上的权柄,究竟哪一个更有力量。”他朝康拉德挥了挥手,转过身,再也不看他们一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主教大人,下一次,”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笑了笑,“下次我再陪你好好玩。”
  * * *
  康拉德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去,手不由自主地扶在栏杆上。冰凉的金属栏杆在他手下滑过,他穿过走廊,一头冲进大雨中。愤怒与挫折的泪水早就涌积在他的眼里,现在他才敢让它们随着雨水流出来。他听见伦瑟尔在后面追着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却不敢停下来。他拖着步子,穿过石子路面,奔向城堡的大门口,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见到那个男人。
  * * *
  策马飞驰过整个城市,直到黑夜和暴雨把王宫彻底地淹没得不见一丝轮廓,伦瑟尔才看见康拉德。他停在城门边,脸深深地埋在双手里如果不是某种更强烈的理智重新控制住他,他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护城河,把乌普萨兰远远抛弃在身后。
  伦瑟尔策马慢慢靠近他,迟疑地说:“康拉德,康……”
  康拉德的手落了下来,他向伦瑟尔转过头,那是伦瑟尔从来没见过的面孔,一张困兽似的绝望的脸。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布满了雨水,但是伦瑟尔立刻就发现,那是泪和雨交织而成的痕迹。
  伦瑟尔的震惊很快变成了恐惧:塞兰斯帝安?康拉德竟然在哭。他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控过,或者说,他从没在他们面前这样失控。他伸出手,扶住康拉德的肩膀。康拉德摇晃着,扑倒在他的怀里。
  “怎么了?”伦瑟尔使出全身力气抱住他,“康拉德,究竟怎么了?”
  康拉德的痛哭急促地爆发出来,他不停地摇头,全身的肌肉都在主教法袍下瑟瑟发抖。
  伦瑟尔紧紧地搂着他的主教,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他们的身边是一片灯火辉煌,然而当他仰起头向上望去时,却只看见黑沉沉的天空,向他们压下来。
  第二章·4·
  卡尔?古斯塔夫的卧室,比王宫里的任何其他房间都要宽敞许多,也华丽得多。石块地面上铺着厚重的柏木,这些珍贵的木料也是床廊、帝王椅、书桌和衣柜的质地,家具全都罩着织锦缎套,雕满精美绝伦的花纹,错落有致地点缀偌大的屋子里。在这一切之上,绘有金色繁星的穹顶向天空最大限度地扩展了这个国王的私人空间。
  如果是晴朗的日子,这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定是那耀眼的光线。阳光可以透过高高的天窗,射在廊柱间。整个屋子里金色的雕花、丝绸地毯上的针织、墙壁挂毯的金银丝线和垂满床沿的流苏都会射出和屋子主人的头发相似的光芒。
  不过现在,大雨迫使窗子都被笨重的木板严严实实地挡上了,古斯塔夫熄灭掉所有火把,在这样一个密闭的屋子里,他不能忍受鲸油灯发出的辛辣刺鼻的烟雾。房间里唯有的光线,来自沿墙的大壁炉,使得这间屋子比点满火把的走廊更加阴暗。
  隐约露出点人形的王袍和锁子甲在床头帷幔的阴影里暗暗发光,它们的主人已经换上了柔软的亚麻衬衫和裤子。吉恩推开橡木大门的时候,古斯塔夫正蜷在壁炉前的靠椅上,读着手里的文件。
  “到这里来吧。”吉恩把蜡烛台放在书桌上,脱下羊绒披肩一把甩给他,“我真不明白,在户外你比谁都耐寒,怎么一回来就冷成这样?”
  古斯塔夫挪了挪身体,用披肩把自己裹得更严实。
  “‘请您允许我……如果您能允许我……’这些虚拟式,条件句……啊,”古斯塔夫狠狠地摇了摇头说,“我真希望能回到岛上,用不着浪费时间在这里研究拉丁文的精妙语法。”
  “那是什么?”
  “是你要我写给教皇的请求康拉德大主教为我加冕的信件。”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抛进了壁炉里。“行行好吉恩,把那叠税收报告给我。”
  吉恩拿起桌面上的一叠羊皮纸卷,走到他的身旁,递给他。他看着古斯塔夫翻动文件,一句话也没说。
  “什么事?”古斯塔夫头也不抬地问。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古斯塔夫翻过一页纸,拿起笔在上面做了个记号。“在如此奇妙的世界上,你所指的是什么呢?”
  “你说亲眼看见他跳进火海,那他怎么能活着到这里?难道……” 吉恩犹豫了一下,考虑自己的问题会引起古斯塔夫什么样的反应,“他们说过他的那些神迹……”
  古斯塔夫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亲爱的吉恩,你真让我太失望了。有时候我真后悔让玛格丽特嫁给你。”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