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发觉树下已经有人站定。
  这首小曲是母亲去舅公家避暑时从渔家女那里学来的。母亲生性直爽，与那群渔家女不出三日便玩的热火朝天，大家全部以明玉为中心，明玉倒是反客为主。那时天气正热，白天大家在家里歇着，到了晚上大家一起打着灯笼去打鱼。
  那晚大家如常去打鱼，打完鱼后各自散去。明玉贪恋月光如水，不肯回家。她独自躺在小船上，任小船自己飘荡，不觉中竟睡了过去。醒来时竟误入藕花深处。夜色微凉，荷香四溢，不知是景色太过迷人，还是人自醉，明玉不自觉的往深处划去，待穿过荷丛，到了对岸才醒觉过来舅父还等着自己回家。她慌忙打浆回返，却见对岸站一青年人，神色黯然，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寂寥来。明玉的心狠狠的抽了一下，脱口喊道：“喂！你要去哪？”
  那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呼声惊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明玉，晦暗的眼睛有了神采。他朝明玉笑笑，皓月当空，月下的人宛若谪仙，“对岸，去吗？”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明玉每次给明珠讲时总是停在这里，再不肯往下讲。明珠不知道那份爱恋对于明玉来说有多么刻骨铭心，可明珠知道，他们初见的那一刻，明玉已经动心，哪怕没有以后，那一刻亦足以明玉用一生去怀念。明珠合起眼睛，想起初见时慕青惊慌的眼、安全后促狭的眸、跟在自己身后甩都甩不开的无赖，一边是慕青，一边是母仇。鱼与熊掌岂能兼得？明珠深深叹了口气。
  “这首歌，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树下一个声音在明珠歌声歇下的时候突兀的响起。明珠一惊，险些从树上掉了下来。这个声音明珠只听过一次，可只一次明珠就能够把它刻在心底。
  明珠从树上跳了下来，脸色红扑扑的，像极了明玉当年。她朝来人笑了笑，低低唤了声“老爷”。
  苏万成沉思的看着明珠，又问了一遍，“这首歌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娘教我的。”明珠对苏万成并不忌讳，甚至她心底是希望苏万成能认下她这个女儿的。
  苏万成心中一震，小心翼翼问道：“你娘，叫什么名字？”
  “明玉。”
  名字狠狠敲在苏万成胸口，已是不惑之年的人，突然红了眼眶，想起明珠说过母亲病逝的话，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背过身去深吸了口气，心中只道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明玉虽再不能回到自己身边，可他的女儿回来了。苏万成转回身看着明珠，想要告诉明珠他是她的父亲，可他开不了口。现在苏家把持在萧如燕手中，连他母亲都退居宁寿堂再不过问苏家的事，若让萧如燕知道明珠是明玉的女儿，明珠哪里还有活路？他要把明珠留在身边，好好补偿这些年来对明珠的亏欠，可又必须瞒过萧如燕，苏万成思虑半晌，觉得最为妥当的方法就是把明珠留到老夫人身边。
  明珠看着苏万成明灭不定的脸，心突突跳得厉害，紧张的小脸通红。可苏万成最终没有说出来，他避开明珠炽热的眸子，低声道：“你爹呢？”
  明珠垂眸，“我娘没有和我提起过我爹。”
  苏万成眸色瞬间晦暗了下来。他沉默半晌，忽然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没能护明玉安好，她又怎会不记恨自己？明珠看着苏万成晦暗的眼，又加了句，“我娘到死没有提起过我爹，可我知道她一直记挂着他。”
  苏万成身子一震，眸子瞬间有了光彩，不知当年他初见明玉时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明珠抿抿嘴，“刚刚的歌是讲我爹和我娘的，可惜我娘始终没有给我讲到最后。”
  苏万成看着明珠失落的样子，轻拍了下明珠的肩，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既然不打算让明珠知道，多说无益。只想着再过个一年半载，收明珠为义女，然后找个好人家把她嫁了，安安稳稳一生，再无需受明玉那样的委屈。
  慕青跟着明珠跑出来，刚想走近，却见苏万成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看着苏万成站在树下专神的听明珠唱歌，看着明珠看苏万成时通红的脸，看着苏万成和明珠说话时的亲昵还有明珠眼神中那细微的悸动，只觉浑身冰凉。是自己错了吗？慕青不相信。
  “在西厢还住得惯吗？”苏万成转了话题，不待明珠回答便要帮明珠做决定，“不如去宁寿堂服侍老夫人吧。”
  明珠心中气苏万成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不肯认自己，赌气道：“西厢住的很好，如夫人、三小姐还有小少爷对我也很好，有劳老爷操心了！”说完又觉得自己逾矩了，忙向苏万成道歉。
  苏万成愣了一下，诧异于明珠略带赌气的语气。他看着明珠躲闪的眼，瞬间明白了什么。原来他们都知道真相，只是谁都不肯说出口。明珠不说，是少年人的骄傲。苏万成不说，是深思熟虑的计较。苏万成无奈摇摇头，伸手揉了揉明珠的头发，不待开口，突然被一声厉斥震了一下，只见院外转进一个少年人，赤红的眼睛盯着自己。
  慕青上前一把将明珠从苏万成身边拉开，讥道：“苏老爷真是饥不择食，不惑之年的人竟打起丫头的主意来！”
  苏万成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朝明珠笑笑，“这位是？”
  不用明珠回答，慕青已经代为开口，“我是明珠的相公！明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明珠看着慕青与苏万成针锋相对的样子，只恨不得在慕青头上敲出两个窟窿来。她扯了下慕青的衣袖，低声道：“他是苏老爷。”
  慕青仰着头，“我知道！”
  明珠再低声道：“我现在是苏家的丫鬟。”
  慕青死死盯着苏万成，“我帮你赎身！”
  “你！”明珠气结，想着慕青好不容易躲到苏府，自己非要捅这么个篓子！万一苏万成把他赶出去，岂不是又要被鬼见愁缠上？可慕青却与明珠所想不同，他见不得苏万成对明珠那样暧昧，就算不在苏家躲着，鬼见愁也未必就能杀得了他！
  慕青盯着苏万成，苏万成亦盯着慕青。慕青无论是从样貌还是气度都透着一股子的贵气，苏万成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慕青绝非一般人。他细细打量着慕青，突然心头大震。他目光转向明珠，面色平静如常，“你先回西厢。”
  明珠生怕苏王城赶走慕青。赶走慕青事小，万一慕青落在鬼见愁手里怎么办？她乞求的看着苏万成，“老爷，他、他无意顶撞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回去！”苏万成打断明珠的话，褪去那一份书卷气，明珠突然发觉，苏万成并非表面看去那样温和，他亦是一个有戾气的人，只是他掩饰的太好。
  明珠红着眼圈看着苏万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万成叹了口气，“我不会为难他。”
  明珠得到苏万成的承诺，微微松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院子，却还是不放心。本想着躲在院外偷听，哪知苏万成早就识破了她的把戏。他轻咳几声道：“你要是不回西厢，我现在就把他赶出苏府。”
  明珠吐了下舌头，匆匆离了花园。
  苏万成听着明珠脚步渐远，忽然朝慕青跪了下去，“草民参见穆王爷。”
  慕青愣了一下，没想到这苏万成和外界相传并不一样。他哪里无能了，简直比狐狸还狡猾。
  慕青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废话。明珠是我的人，她，不是你能碰的。”
  苏万成苦笑着摇摇头，“明珠是我女儿。”
  “什么？”慕青身子一震，看着还跪在地上的苏万成，一时转不过弯来。明珠是苏万成的女儿，那苏万成不就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他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忙把苏万成扶了起来。
  苏万成起身站定，上下打量着慕青。这少年人敛起刚刚那副傲然的气势，像个小辈一样站在自己面前。苏万成可以确信他对明珠那份心意，否则心高气傲的穆王爷怎么可能对人低眉顺眼？只是……苏万成皱起眉，“听说皇上有意赐婚你与萧相的孙女？”
  慕青一听苏万成提起这茬才突然想起，面前的人不止是明珠的父亲，他还是苏月凝的父亲，萧宛芸的姑父，却丝毫没有注意苏万成说起萧宛芸时的生分。慕青脸色一沉，刺道：“苏老爷，手心手背都是肉，您何必厚此薄彼？”
  苏万成愣了一下，有些失笑。他摇摇头，“我欠明珠太多，我不得不谨慎。我不会让明珠去给人当妾室。”
  慕青一听，脸上立刻带了笑。他下巴微扬，颇有种意气风发的味道，“我也绝不会委屈明珠。”
  苏万成点点头，“如此甚好。”
  慕青看苏万成神色间不做假，却又从未听明珠提起过这件事，不觉皱眉，“明珠知道你是她父亲吗？”
  苏万成点头。
  慕青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认回明珠？”
  苏万成摇头，“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慕青皱眉，“这就是你对明珠亏欠的补偿？”
  苏万成叹气，“苏家不在我手里，凭我一人之力，哪里能与相府抗衡？不认明珠，是对她的保护。”说罢眯眼看着慕青，“或者说王爷愿助我一臂之力？”
  慕青皱眉，他本性向往自由，根本不愿将一生交付在那重重宫院。他想做的是带明珠离开，而不是一步步走向高位，将明珠和自己一起囚禁起来。他相信，明珠亦愿寄情山水。他冷哼一声，“苏老爷是要利用我对明珠的用心来扳倒萧家？”
  苏万成不置可否，却绝不是慕青所想那样不堪。以萧家的地位，明珠拿什么抗衡？除非慕青足够强大，否则他根本不敢拿明珠去冒险。明珠是明玉的孩子，是明玉留给自己的珍宝，他疏忽不得。
  “苏老爷的算盘打得真响。”
  苏万成摇摇头，“穆王爷莫要会错意。你若不是身份特殊，我自然不会诸多要求。我必须确信你能护明珠一世安好。”
  慕青凝视着苏万成，苏万成凝视着慕青，他们都不肯错过对方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他们的眼神在空气中交锋，最后慕青终是许下了承诺，“我保证护明珠一世安好。”
  第十章
  明珠回到西厢，左右心里害怕，生怕苏万成为难慕青。她已经想好了，如果苏万成真的为难慕青，她就和苏万成摊牌，看苏万成对她娘的那份情谊，明珠可以笃定苏万成一定会允许自己任性那么一下。她左等右等，眼看着已经过了二更天，终于看到慕青悠悠踱了回来。
  “怎么样？要被赶出去吗？”明珠紧张的看着慕青。慕青停步看着明珠，心中郁气一扫而尽，他调笑道：“若被赶出去怎么办？”
  明珠一听，心中凉了一下，“我一定不会让你被赶出去！”
  慕青听着明珠几乎宣誓的语言，收起玩笑的心思，突然伸手将明珠揽进了怀里，“明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明珠身子僵了一下，有些无所适从。慕青玩笑着说这些话时明珠尚无所感，此时慕青这般认真，明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伸手抱住慕青的腰，深嗅着慕青身上的味道，这一刻安宁如此美好。明珠的脑子清晰起来，她突然明白明玉不和她讲过去的原因是不愿她身陷仇恨的泥藻。她在慕青肩头蹭了蹭，轻轻喃了句：“好。”声音虽小，可慕青听得真切。
  苏万成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宁寿堂。他去的时候老夫人正在用早饭，听下人通报苏万成来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旧安然的吃着，待吃完了，拿过丝帕将嘴巴拭过之后才悠然起了身。
  大厅里苏万成在下首坐着，神情祥和，听到后堂内响起脚步声，忙站了起来。他低垂着眼眸，看着老夫人缓步坐上正坐，才朝老夫人请安，“娘。”
  老夫人轻“嗯”了一声，“什么事，说吧。”
  苏万成看着厅内的丫鬟，也不避讳，“府里新来了个丫头。”
  老夫人蹙了下眉，“府里的事我早就不过问了。”
  苏万成接道：“儿子知道，可这个丫头不一般。”
  “哦？”老夫人这下来了兴趣，看着下首的儿子，指了下一旁的座位，“坐。”
  苏万成在一旁坐下，老夫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什么样的丫头，竟让你特地来打扰我？”
  苏万成颔首，“是明玉的女儿。”
  “明玉？”老夫人眼睛忽的睁大，手紧紧攥住一旁丫鬟的手，过了半晌才缓缓放松。明玉是苏万成与萧如燕定亲之后带回来的姑娘。她的样貌老夫人已经记不清了，可她的点点滴滴，老夫人却觉得犹在昨日。一副好心肠，一副好相貌，除了家世，萧如燕哪点比得上她？一开始苏家与萧家联姻老夫人就是极不赞成的，恰好又来了个处处讨老夫人欢心明玉，老夫人更是不喜欢萧如燕。可板上钉钉的事，老夫人也没有办法改变，何况对方是萧家？为了不委屈明玉，老夫人让明玉与萧如燕一前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