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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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山吹 更新:2022-08-16 20:26 字数: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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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红与黑》:红煤 作者:刘庆邦
“生生死死小煤窑,明明暗暗人生路。”作家刘庆邦以小煤窑矿工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红煤》,着重描写了矿工人性的变异。被成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之王”、“煤矿文学”旗手的作家刘庆邦这部小说,被称为当代中国的《红与黑》。小说描写了农民出身的宋长玉从一个煤矿的轮换工成为煤矿主的经历,他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形成了扭曲的灵魂;在他身上还体现出农民对城市的向往和城市对农民的不接纳。这种矛盾促使宋长玉走进煤矿,进而一步步走上不归路。《红煤》是一部描写“深处”的小说,不仅在挖煤的地层深处,更在人的心灵深处。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
第一章 洗澡
宋长玉上的是夜班,人们睡觉时,他正在井下用火药和铁器采伐煤炭。他不是夸父,却追赶着太阳,跟太阳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傍晚,当太阳落入地下,他便披挂整齐,下井去了。清晨,太阳刚从东边的山梁冒出来,他也乘坐罐笼从井口升了出来。在井下干活,宋长玉是个惜命不惜力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至于力气,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不怕挥霍的也是力气。太阳落下还会出,年轻人的力气,头天用出去的越多,第二天生出来的也会越多。把力气藏着掖着,会被工友看不起,对自己的力气资源也是一种浪费。力气不用白不用,别的东西用多了可能会造成浪费,力气不用才是浪费。每天从井下出来,宋长玉习惯性地朝东天仰望,看太阳出来没有。因在煤层洒下了足够多的汗水,他是带着繁重劳动后的轻松和大量付出后的满足仰望太阳的。在朝霞的烘托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以黑色格调为主的矿山霎变得亮堂起来。那一刻,宋长玉的愉悦心情不言而喻,他在心里念着太阳的名字,几乎对太阳伸出了双臂。时令到了初春,徐徐拂来的是万物复苏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气息扑入鼻腔里,还涌进自动张开的毛孔里。气息是湿润的,还有那么一点甜蜜。这时他的心情不只是愉悦,还升华为呼之欲出的诗意。在没当煤矿工人之前,他对阳光和空气并不怎么在意,你有我有他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呢!朝天每日下进深深的地底之后再出来,他对温煦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才敏感和亲切起来。
他没有过多地与太阳对视,也没有做深呼吸运动,匆匆到灯房的窗口,交上用乏了的矿灯,就转入更衣室去了。井口的工业广场老是有人在走动,那些人有男工也有女工。而他,脸是黑的,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脏污的工作服上充满刺鼻的汗酸味儿,他不愿以这样的面貌示人。特别是那些在地面上班的女工,不管是车工还是电工,不管是描图员还是炊事员,她们不是戴着有檐的蓝工作帽,就是戴着无檐的白工作帽,一个个干净得很,也骄傲得很。在尚未洗澡和更衣的情况下,宋长玉在女工面前自惭形秽似的,不知不觉地就有所躲避。往灯房交灯时也是一样。因在灯房发灯的都是女工,有的矿工趁交灯时,愿意以煤面子遮脸,将目光探进小小窗口,把里面的女工满鼻子满眼地看一看,喂一喂又饥又渴的眼睛。还有的矿工,把矿灯的充电盒交进去了,却把灯线另一端的灯头还拿在手里,女工在里面把线拉一拉,他在外面也把线拉一拉,做成男女之间一线牵的意思。直到女工恼下脸子,说了难听话,他才嘻嘻笑着,把灯头放开手,要人家别生气,一语双关地说:“拉什么拉,你要我给你还不行吗!”宋长玉从不干这样的事,也不占这样的小便宜,他交灯时都是站在灯房窗口一侧,并侧过身子,把矿灯送进去,换回錾有号码的金属灯牌就走了。
矿工大都爱抽口烟,可井下绝对不许抽烟。一种叫瓦斯的透明气体,作为原煤的伴生物,无色无味地在井下各处潜伏着,超过一定浓度,见火就炸。瓦斯一爆炸就不得了,那种灾难是毁灭性的。矿上在井口专门设了检身工,对每一个下井的人都要从头到脚严格检查,一旦从哪个人身上搜出烟卷或打火机来,处罚相当严厉。一个班捞不到烟抽,他们馋坏了,也憋坏了。来到更衣室,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更衣箱里拿出烟来抽。第一口他们总是吸得很深,差不多能吸去一支烟卷的三分之一。又香又甜的烟雾吸下去,仿佛直达肛门。他们怕把香气放跑似的,都把后门关紧。结果烟雾在体内兜了个圈子,还是从两个鼻孔呼呼冒出。烟雾一冒出来,他们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全身才通泰了。有的矿工嘴角还叼着点燃的烟卷,就下进澡塘的热水里去了。吸一支烟尚不过瘾,这叼在嘴上的往往是升井后第二支烟。他们背靠着池壁,慢慢往热水里缩,一直把热水淹到脖子那里,只露出抽烟的嘴巴和不抽烟的耳朵。在热腾腾的略带尿骚味的水汽中,他们眼睛微微眯着,双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抚摩。他们不着急洗澡,还要泡一会儿,在享受香烟的同时,还要享受一下热水。池里的水一点都不清,黑中泛白,已稠乎乎的。按矿上的要求,每个洗澡的矿工必须先淋浴,后池浴。澡塘周边的墙上确实也安装了淋浴器。可那些淋浴器不是不出水,就是莲蓬头被人拧掉了,形同虚设。矿工们只得把身上的煤粉子仍洗在大池子里,只得仍在大池子里往头上身上打肥皂。好在习以为常的矿工对水的清浑从不挑剔,好像水越稠,越显得有质量,越能保持水温似的。只要水的温度够了,初下进去稍稍有点烫皮,他们就洗得很满意。泡着泡着,他们会禁不住摇摇头。摇头是痉挛式的。他们摇头不是否定什么,谁都明白是下面刚排泄出一泡尿液。小头排了尿,必定会在大头表现出来,谁都不会例外。热水一激,尿液在膀胱里膨胀,排泄是不可遏止的。澡塘四周的墙根有浅浅的排水沟,也是排尿沟,他们有尿,或许应该尿到沟里去。然而他们正泡得舒服着,谁愿意中断舒服,跨到池子外面去撒尿呢!池子里的水是热的,尿液也是温热的,权当向池子里再续进一股活水吧。池子外面靠墙的地方滑腻得很,像是洒了一层新鲜的精液,踩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滑上一跤。倘是因为到池子外面撒尿而摔倒,并把屁股摔成两瓣,只会给工友们徒添笑料。把长尿射进热乎处,他们才彻底舒服了。
1、洗澡(2)
宋长玉不抽烟,也从不往洗澡池里撒尿。他是有一定文化水准的人,也是胸中怀有大目标的人,自觉应当与普通矿工有所区别,并与普通矿工的行为适当拉开一点距离。他打听过了,和他一批被招进矿的二百多个农民轮换工当中,绝大多数是初中毕业生,也混进个别小学毕业生和个别文盲。而持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只有两三个,他就是其中一个。高中毕业意味着离跨进大学门槛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再有那么几分十几分,他们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就可以进机关,当干部,吃皇粮。然而他们毕竟被无情地挡在了大学门外。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有着特殊的心态。他们既有落榜后的失落、幽怨,和沧桑之感,因有文化底子垫着,又有准大学生的自信、清高,和矜持。如同实行科举制度时的读书人,他们虽然没有中举,但差不多具备了秀才的资格。一个“秀才”,远离故土来到井下挖煤,本来就是低就,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如果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再不斯文一些,所作所为再不检点一些,立在矿工堆里不显得高出一点,十多年的寒窗之苦岂不是白受了!如果再动不动就与那些把尿水撒在洗澡池子里的人同流合污呢,那不仅是糟蹋自己,简直还糟蹋了圣人。宋长玉目前瞄准的目标是一个姑娘,一个在矿医院上班整天穿一身漂白衣服的护士。护士的身量不高,也不胖,属于那种小巧型的姑娘。从单位体积来看,这个目标不算大。但从宋长玉现在所处的地位和他的角度来看,并联系到姑娘的家庭背景,以及宋长玉的前程,这个目标就显得大了,很大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目标之所以显得大,是因为他离目标距离远,他与目标的差距大。这么说吧,在宋长玉看来,姑娘好比是天上飞过的天鹅,又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而他,连待在地面都不算,只是一个在地层深处的掏煤人。他对姑娘只能是仰望,起码在目前情况下,是可望而不可及。
仰望也是望,不可及没关系,作为一种愿望和希望总可以吧。人为希望活着,如果连希望都不敢有,人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一旦把护士作为追求目标,一旦把希望寄托在大目标身上,仿佛他的精神境界得到扩展,人生意义得到提升,果然有些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跟半年前刚来煤矿时的他也不一样。那时他洗澡也很了草,跳进水池里,头发上打一遍肥皂,身上自上而下打一遍肥皂,把头埋进水里,站起来;再埋进水里,再站起来,利用猛起猛站的摩擦力,冲上两遍就完了。每每回到宿舍拿起镜子一照,眼圈儿是黑的,耳郭后面是黑的,手指往鼻孔里一挖,手指上也沾了黑的。黑就黑吧,他觉得无所谓。在矿上与在农村老家不同,在老家他有时会到镇上赶集,偶尔会碰到熟人和女同学,干净的脸面总要保持一下。在矿上人生地不熟,天下的窑哥儿一般黑,谁会笑话谁呢!再者,从井下出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觉睡到天黑,脸洗得再白给谁看呢!特别是轮到上白天班,有时两头不见太阳,在井上睡觉时是黑夜,到井下挖煤时,是比黑夜还黑的黑夜。从黑夜到黑夜,如果不怕睡觉时弄脏了被子,连洗澡都可以省略,至于洗得潦草还是仔细,似乎更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宋长玉变了,洗澡洗得相当仔细。既然他心中装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又是从事卫生工作的,他就得按姑娘的眼光要求自己,首先在洗澡方面要达到卫生的标准。
洗澡也是有学问的。根据自己的观察,实践,和向老师傅请教,宋长玉已初步掌握了煤矿工人洗澡的程序和技术要领。他不是先洗头,而是先洗手和脚。手上和脚上纹路最多,最深,缝隙也最多。劳动靠的是手和脚,手和脚上沾的煤尘也最厚。他把手脚蘸了水,把毛巾也湿了水;把手脚打上肥皂,毛巾上也打上一片肥皂,然后用毛巾在手上脚上使劲搓,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缝缝隙隙都搓到,搓去黑沫儿,再搓出白沫儿,手脚就算洗干净了。手脚在搓洗之前,不能放进热水里泡。据老矿工讲,这里也有个火候问题,火候掌握得好,就能洗出一双白手和两只嫩脚。手脚在热水里泡久了呢,油性很大的煤尘有可能会浸到肉皮里去,再想洗干净就难了。宋长玉的皮肤比较白,他用分段洗澡法把手脚洗干净后,就显得黑白分明,手上像戴了一双白手套,脚上像穿了一双白袜子。
下一步,宋长玉开始洗鼻孔、鼻窝、耳郭、耳后、眼睑等容易藏污纳垢的重点部位。别的部位还好洗一些,最难洗的是眼睑。拿鼻孔来说,虽说有两个黑洞,虽说不能把鼻孔翻过来清洗,但他用小拇指探内进鼻孔里挖一挖,把吸附在鼻孔内壁的黏煤挖出来,再用小拇指顶着带有肥皂水的毛巾,沿鼻孔里侧周围像擦酒盅似地擦一擦,鼻孔里一般来说就不再存煤了。眼睑的难洗之处,在于它本身就很娇气,又离宝贵的眼珠子太近,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若洗轻了,藏于睫毛根部的黑煤油儿就洗不去。洗重了呢,有可能伤及眼睛。若闭着眼睛洗,等于把睫毛根部也封闭起来了,根本洗不到。睁着眼睛洗呢,肥皂水刺激得人的眼泪啦啦流,谁受得了!常见一些年轻矿工从澡塘里出来,眼睛红肿着,眼睑处几乎出了血,但眼圈还是黑的。一些下井多年的老矿工,眼圈也常常是黑的,不好洗,就不洗,他们干脆把洗眼睑放弃了。宋长玉的体会,洗眼睑既要有技术,又要有耐心。他的做法是,左手把眼睑扒着,扒得半睁半闭,右手用湿毛巾轻轻擦,一只眼睛来回擦上两遍,眼圈上的黑煤油儿转移到毛巾上,眼圈就不黑了。
1、洗澡(3)
轮到洗头发的程序时,宋长玉不用肥皂了,改用洗头膏。当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矿上发给矿工的劳保用品是每人每月一条毛巾,两块肥皂,矿工洗衣洗头都是用肥皂,很少有人用洗头膏。洗头膏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着,是粉红色。宋长玉把塑料袋剪开一角,挤牙膏似地挤出一点,在手心化开,双手往头上搓。洗头膏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