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08-16 19:41      字数:4889
  一九三四年
  雷雨①(四幕悲剧)
  ①本剧写于
  1933年,发表于《文学季刊》
  1934年第
  1卷第
  3期。1936年
  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本卷据此版本。
  序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
  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
  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
  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
  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
  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的
  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些次公演之后更时常地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
  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
  Euripides的
  Hippolytus
  ①或
  Racine的
  Phèdre②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
  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
  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
  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
  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
  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
  是主人家的。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碜。同一件传述,经
  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
  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
  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
  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
  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
  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
  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
  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
  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
  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那样就契合了戏剧
  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
  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
  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
  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
  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
  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
  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
  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
  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
  生生地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
  些失望。累大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
  ①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欧里庇得斯的作品《希波吕托斯》。
  ②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的作品《费德尔》。
  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
  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臂如“暴露大家庭的罪
  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
  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
  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
  被抑压的愤窟,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
  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
  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
  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
  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
  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
  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手,《雷雨》所显示的,
  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
  的“冷酷”,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
  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
  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
  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
  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
  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
  则”。而我始终不能给他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
  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
  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
  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
  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宠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
  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
  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
  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
  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
  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己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
  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
  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
  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
  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
  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
  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注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
  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
  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
  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
  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
  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
  的父老门。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
  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
  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
  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伞是一种心情在作
  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
  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
  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
  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
  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
  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
  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
  周繁满,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
  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
  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
  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
  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
  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
  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
  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
  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
  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
  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
  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说前两个性格已有成功,我
  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入抓住我的想象。)我次奏看蘩漪这样的女人,
  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
  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
  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颇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
  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
  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
  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
  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
  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人,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
  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
  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
  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
  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
  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
  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
  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蘩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
  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
  赢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
  富于魅惑性的。这种蛙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
  处。所以必需有一种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
  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
  性。也许蘩漪吸住入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
  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骛性的“力”怕是
  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手腕,岩似的
  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
  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
  这样的家庭中。
  提起周冲,葵畸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入。我看过一次《雷雨》的
  公演,我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