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2-08-10 08:37      字数:4735
  在院中巡视的护卫见了他,纷纷行礼,孔一白问起茹月时,被告知她关在屋里始终没出来过。孔一白冷笑一声,到得茹月屋前推门就迈进去。茹月正半躺在床上看什么东西,听到门响见是孔一白,吓得赶忙跳起身,顺手将东西藏在枕头底下。
  孔一白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桌上的盘子碗筷上,那里的饭菜半点没动,他皱下眉头,“怎么又不吃饭?”
  茹月低头轻轻说:“周家哪里还有我吃饭的份儿,我知道,先生已经把落花宫的人都抓绝了,嘉邺镇的人谁不感激啊。今后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就不待见茹月了。”说着,便轻轻抽泣起来。
  孔一白冷眼看着她,心说这女人确是个做戏子的好料。只见她委委屈屈地又说:“茹月这就走,不再给先生添麻烦。茹月只想劝您一句,要想收服那些书楼的人容易得很,可要收敖家人的心,那真是难上加难。尤其那个敖子书,不是先生稍费点力就能解决的。茹月这便告辞。”
  孔一白突然狂笑起来,满屋子回响,茹月惊恐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她从心里怕孔一白正是因为总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而他却把她的骨子看穿了。孔一白笑着笑着便戛然而止,瞪着茹月说:“你错了,说我把落花宫的人都抓绝了,其实还漏了个敖谢天;说那敖子书难以解决,我倒觉得敖谢天才是块难啃的骨头。”他围着茹月转个圈子,叹道,“你为何偏偏故意漏掉你的情郎?”
  茹月有些慌了,讪讪地说:“先生知道的,我跟谢天早断了,他死也好活也好,我一点也不挂心上。”
  “是吗?”孔一白冷笑,“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爱自作聪明。”把手伸到茹月面前。茹月眨眨眼睛,问:“先生……”孔一白不说话,只冷冷地瞥了枕头一眼。茹月无奈,只好将刚才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拿出来,哆嗦着放在他的手心。
  孔一白展开一看,却是半块烧残的苏绣,上面绣的是两只蝴蝶,但半边翅膀都烧得残了。他问:“这是谁绣的?”
  茹月看着孔一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十多年前绣的。”孔一白便嘿嘿笑了,“原来是绣给情郎的,不知是敖谢天呢还是敖子书?”
  茹月低头不语。原来,这半块苏绣来得还当真有些蹊跷,昨天在敖家后花园,孔一白那当众的一耳光真叫她连死的心都有,捂着脸跑出大门,跳进船后,便发疯似的划桨,直到靠了偏静的一角,她才放声痛哭起来。原来,自己在孔一白眼里当真是连条狗都不如,用她时摸弄两下给块肉吃,不用了就一脚踢开。
  这一哭便是昏天黑地,心像被剁烂了,疼入骨髓。别看她近段时日做事狠到极处,简直没半点廉耻,一逮到机会就在人前耀武扬威,其实正是因为心虚自卑,素常又被欺压得狠了,有些绝望,才反叛起来。这一滑便越陷越深,才没了良知。
  昨天在芦苇荡里,茹月明白自己恶事做尽,终于报应当头了。嘉邺镇上没人把她当人待,唯有这死路可走,下辈子再重新做人。便在她绝望想寻死时,这半块苏绣奇迹般地出现了。它像是被一阵风吹进了她手里,她泪水涟涟的,入手绵软后还以为是旁边有人递了手绢来,擦了一下才觉出有异,四下并无他人,但手里的东西却真实存在的,竟是半块苏绣,只可惜两只蝴蝶的半边翅膀都烧残,似再也飞不高远了。
  好像在黑暗中处得太久,突然透进了阳光,她冰凉的心顿时为之一热,慌忙站起来四下寻找。这块苏绣正是她十多年前送给谢天的,当年绣它的时候,正情窦初开,甜蜜中有羞意,朦胧中有渴望,多想自己跟二少爷能像那两只蝴蝶一样,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共生共死呢!没想到过了这许多年,他还珍藏着这东西,茹月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她颤声叫着天哥,天哥。但芦苇荡里白花摇曳,并没人应,她哽咽地对着苇丛叙说,到后来终是禁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那寻死的念头也就淡了。谢天心里还装着她,这让她燃起了生的欲望。
  4、悲痛与决绝(4)
  那天谢天始终没有露面,可能是早走了。茹月不死心,又赶去酒窖,赶去敖家祖宅,一个人也没见到,想是都去了赏书大会,这颗心才冷下来。漫无目标地游荡了阵,她只得又回到周家,却再也茶饭不思,总在看那半块苏绣,想从前的事,浪漫而旖旎,谢天总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直待孔一白闯了进来,才猛然清醒。
  如今,看到孔一白脸上浮着怪异的笑容,她心下惴惴不安。最终,他的手掌慢慢翻过来,那苏绣便像断了翅膀的蝴蝶,轻轻落到地上。这一刻,茹月猛地冒出想上去跟他拼命的冲动,却又硬生生地克制住,强忍着不去看地上那像朵枯花般的苏绣,赌气说:“敖谢天虽然可恨,更可怕的却是他背后的那个女人,您对谁都心狠,就对她软心肠,也不准手下对她开枪,她武功那么好,跟鬼似的今天到这儿明天到那儿,迟早坏了您的大事!”
  孔一白冷笑道:“任让她去折腾,只要我手中攥着她的命根子,她就不敢轻举妄动。”转头看着茹月,“知道谁是她的命根子吗,就是我那好女婿敖子轩,他今天一早就送上门来了,如今各大书楼都在找他算账,他唯有躲在周家才能逃得性命,更何况,雨童这一死,他对敖家也种了恨,沈芸就算想叫儿子回去,也是枉然。”
  茹月小声道:“没错,如今这敖家算是给先生搞臭了,不知道您下一步是否还要做那个总楼主。不过,管那些穷读书的能有什么赚头?我看还不如继续经您的商来得实惠。”
  孔一白微微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钱是什么东西?身外之物,世俗之人才会看重。我要的是千古名声。”见茹月一脸的诧异,他神秘地一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抬脚落下时,正好踩在那半块苏绣上。茹月心一疼,却又不敢回身去捡,出去后忙把门关上了。
  他们沿着曲廊,径直去到南湖楼,护卫开了门后,孔一白带着茹月走进一间密室里,光线很暗,他点上蜡烛后,她才瞧清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正中有一块蒙着红绸布的庞然大物外,再没其他东西。正自诧异,孔一白上前一把掀开那盖在上面的红布,却是一块巨大的石碑矗立在那里。
  孔一白得意地站在一旁欣赏着,说:“看看吧,今后嘉邺镇留给世人的便只有这块碑了。多年之后,各楼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真本都会藏在南湖楼中,只有孔某人能名垂青史!”茹月走近仔细观瞧,见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一时间也领会不出什么意思,问:“这碑上刻的是什么?茹月怎么读不懂。”
  孔一白秉灯看着,神情越来越兴奋:“这碑上说,我才是读书人里的圣人,藏书的鼻祖,各楼主动归为一统,全是我孔一白的功劳,让后世记着,所有的学问前史都是经我孔一白的手传下去的。你说,这不比三皇五帝还要厉害吗?”
  茹月呆呆地看着,默默说:“是啊,他们再厉害,也得让后人知道才成,没有了书,后人又如何知道呢?”孔一白欣然点头:“没错,从此以后,这嘉邺镇的藏书史便由孔一白一人来改写了。”
  茹月沉吟着,“先生,可您这样一来,那几大书楼百年来的书便算是白藏了,别说现在,以后他们的祖脉也要断了。”
  “你说的没错。”孔一白狂笑起来,“你以为我在他们书楼里花费那么多钱,当真是无偿捐赠的?不过是让他们好好给我看着那些珍本,待得时机一成熟,所有的书都是我的,管它风满楼、西风堂、千心阁、太月院都将不复存在,我南湖楼才是古今第一藏书重地,我孔一白才是中国藏书史上最功德隆重的藏书家!”茹月看到他的脸在灯光下变得扭曲,不觉打了个寒噤。
  “不过,为今之计是应该铲除异己,只有把那些祸害全清除掉,我才可以安心地谋划我的大业!”他转身盯着茹月,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知道,你如今心里定是恨我当众打了你一记耳光。不过,我那样做可是有深意的,唯有此,谢天才会相信你被我抛弃,已是走投无路。这样的话,他便会主动接近你,你杀他的机会也就到了!”
  茹月惊恐地看着孔一白,心说他不是人,是个魔鬼,哆嗦着说:“不可能,谢天对我恨之入骨,上次就想杀了我,如何还会跟我亲……近!”
  孔一白冷笑起来,“茹月啊茹月,枉自你也算是个风月老手,如何会不知爱之深,恨之切这句话。我是太了解敖谢天这种人了,只要情怀一开,便会一根筋到底,他从前恨你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如今见你被我抛弃,心里怎不怜香惜玉?你只要对他稍加温存,他便乖乖地就范了。”
  茹月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就算孔一白不说她也清楚,如今谢天心里还有她,但正因为这样,她才更不忍心去害他,忙摇头说:“我是知道谢天脾性的,正像您说的,一根筋到底,他要认定我是个坏女人,便不会再顾惜我,哪怕跪在地上求他也没用。”
  孔一白盯着茹月的神色,无声地笑了,“好了,我答应你,此事一成,你便是南湖楼的女主人了!”他说着,便抬手摸摸她的脸蛋,那手指冰凉,茹月给他这一摸,竟有些毛骨悚然,颤声说,“先生,您让我做什么事都成,唯独这一桩,便放过月儿吧!我要是去见了谢天,只怕连命也保不住了。”如今,她对孔一白产生的感觉是,混合着憎恶、厌恨和恐怖,内心唯一的一点余烬早就在那当众的一耳光后死灭。
  4、悲痛与决绝(5)
  孔一白见她如此搪塞,脸色沉下来,冷笑道:“你放心,他杀不了你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勃郎宁手枪,硬塞进茹月的手里,“拿着,弹匣里的子弹是满的,跟谢天见面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
  茹月的手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便见孔一白神色狰狞,厉声道:“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太湖边救回来的!你往常总把这恩情挂在嘴头上,说是我的人,那好,杀了谢天我自然也会给你个交代!”
  事已至此,也不由得茹月不答应,只能含泪点头。孔一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将她一把拉进怀里,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像抚弄一只猫似的,“这才是我乖乖的月儿,说句实话,我也不忍心看你去冒险,但除了你,没有谁能去敖家酒坊递这个话儿。见了敖少秋那醉鬼,你只要哭上两声,他就一准能把信儿传到。”
  5、情殇与回归(1)
  茹月从南湖楼密室里出来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屋里,先蹲下身去捡起那半块苏绣,吹吹上面的尘土,不觉眼圈又红了。她猛地将苏绣捂在脸上,嘴里发出压抑的悲号声,身子一阵痉挛,便像得了寒热病一样不停地打摆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了抽噎,将那半块苏绣叠好收在怀里,起身洗了把脸,也不化妆,只素着张脸便出了周家,撑着一条小船朝敖家酒坊而去。临街河沿到处长满了“水葫芦”,绿得耀眼,阳光洒在水面上,鳞光闪闪,白中泛黄的苇花随风起伏,像在掀动一匹压箱底的白绸缎。
  酒坊遥遥在前了,恍惚中,她看到另一个年轻的茹月摇着小船在前边,“她”的两颊涨得发红,眼神有些羞怯,嘴角却噙着丝笑意,含着甜蜜。“她”是那样的纯真可喜,矜持中蕴含着炽热的感情,便像那些新生的“水葫芦”,个个叶片肥嫩,圆乎乎,绿得似要溢出汁儿来。而如今的她,虽刻意保持着素净,但脸上毕竟有暗影和粉渍,便像那苇花,已失了原本的雪白,泛出黄,压箱底的绸缎再翻出来,色泽总不如新,有些潮霉气;想她跟谢天的情感,经历偌多的波折苦难,虽还是那两个人,表里却都有所蜕变,哪还像从前鲜亮?
  船靠在码头,茹月把绳子系在石条上,慢慢踩着石阶上走,十多年前的那个茹月却灵巧得像个小蚂蚱,一步跨两节台阶,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在背后秋千似的来回摆晃。她上到酒坊门口,有些犹豫,“她”也有些情怯,脚步放轻了,蹑手蹑脚地凑近门前,踮起脚尖向里寻望。茹月耳旁突然响起话声,“谢天哥,这点心好吃吗?是月儿特意给你做的……”
  门前的酒坛子码得齐整,泛着瓷光,她眼前晃动着谢天赤裸有力的臂膀,闪着油光……便在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短褂的男人慢慢走出来,看到茹月时,打个愣怔,正是敖少秋。茹月叫了声二伯,眼泪涌出来,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敖少秋慌忙把她拉起来,“茹月,你这是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