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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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2-08-10 08:37 字数:4753
沈芸点头道:“我便最爱与他一同饮酒。”
“为何?就因为他总在醉意之中?”孔一白饶有兴趣地问。
“不,因为他会借酒消愁,借酒忘记很多东西,借酒看清很多俗事。”
孔一白咂摸着沈芸话里的意思,叹息道:“这么说来,哪一日我能与此兄喝上一回,便真是享受了。”
沈芸却苦笑摇头,“其实你做不到,因为你不可能喝醉。因为你不会忘记名利,你不会消解仇恨。更有一样,你不相信任何人。”
孔一白呆住了,避开沈芸的目光,陷入沉思。不错,这正是自己心累的原因,他明白,却从没想过放弃,十八年何等漫长,岂非就盼着那一刻的到临?已吃过太多苦累,便是再添加些又有何妨?
1、疯狂与劝解(4)
夜幕垂降下来,星月当空,清风送爽,如此良辰美景,与佳人闲谈风月最好,打起机锋来则有些差强人意了。孔一白想到这里,便转开话题,一笑举杯,“来,借这清风明月,与三奶奶共饮美酒,看来,孔某到嘉邺重寻旧梦真是来对了。我在人世间苟活这么多年,到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什么名利浮华,都是身外之物,只有人情才是弥足珍贵的。你看这明月当空,让我想起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诗句。”便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芸凝视他如此惺惺作态,目光闪动着,淡然说道:“你何时能真正到了如此境界,便也明白了《落花诀》的真谛。”
孔一白心中一凛,警觉地瞪着沈芸,“你说什么?什么《落花诀》?”
沈芸微微一笑,也就把话题转开:“讲个故事给你听。东晋的时候有两个好友,在出游的时候一个人无意中说话把另外一人伤了,那人心中十分嫉恨,当时也不表露,在日后却一直伺机报复这个朋友,两人变得越来越痛苦。多少年后直到快要死去,朋友守在身边听他呻吟,终于忍不住问起原由?那人才把出游时他伤自己的事说了出来。朋友听完大吃一惊,说你是多么的愚蠢啊,我不小心伤了你的自尊,该受惩罚的是我,而你心中记着仇恨,你自己这一生倒活得那么痛苦……”
孔一白怔怔坐听,思索着点头,“这人是愚蠢了些。”
沈芸听他言辞有些松动,心也宽了些,又问:“听雨童说前些天你被人行刺,现在那伤可好些了?”
孔一白听她关心起自己的伤势来,有些受宠若惊,“不碍事,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而已。”沈芸却突然把话挑明了:“我师兄既然教会你《落花诀》,怎么还能被谢天伤着?”
孔一白吃了一惊,忙放下酒杯瞧着沈芸,悻悻地说:“我不明白三奶奶的意思。你师兄是那大名鼎鼎的方文镜,我又怎能遇到?再说那《落花诀》乃邪门武功,孔某又怎会去学?三奶奶别拿我开玩笑了。”
沈芸叹了一声:“错了,是你孔一白拿我开玩笑了,你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可能是落花宫的人,如何又知道方文镜便是我的师兄?今天我邀你喝酒,便是想你我都能坦诚相待,你何苦还要相骗?”
孔一白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掉进了沈芸的圈套,目光闪过一丝恨意,脸色变得铁青。沈芸却又给他满斟了一杯酒,说:“你设下圈套,用尽心计谋害所恨的人。可结果如何,只能加重心里的苦楚,今后连觉都睡不稳,酒也喝不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错,当年是落花宫害了你,敖庄的几个书楼也都曾落井下石。可现在你把我师兄关押起来,把我逼出敖家,也算是扯平了,你还想怎样呢?我劝你就此罢手吧。”
孔一白苦笑道:“就此罢手?三奶奶你说得好轻巧啊!”
沈芸叹了口气:“孔一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帮子轩改变这里吧,我承认在嘉邺镇你最有力量。只是你的力量用错了。”
孔一白抬头瞪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喘息着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可以让嘉邺变成另外一个样,但绝不是改变它,是毁灭它。你开口宽恕闭口仁义,可你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苦?
你不知道!没人会知道!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抢我的书毁我的南湖楼,让我家破人亡,难道现在就不该回来让他们也受这份罪吗?我当年的惨状雨童不会知道,你三奶奶难道不知道吗?”
沈芸悲哀地看着他,颤声问:“也就是说,你从没想过要帮子轩?”
孔一白冷笑着,“我当然明白,按子轩的做法,嘉邺镇的藏书会名垂青史,被今后数百年的读书人仰慕,可你知道,本该名垂青史的是我南湖楼。不是他风满楼,千心阁,太月院和西风堂!”
沈芸呆了呆,竭力使语气柔和下来:“孔一白,我最后劝你一句,不为了别人,为了你自己,更为了雨童和子轩他们的幸福。你便就此罢手吧!”
孔一白慢慢站起身来,知道两人既然把话说到这地步,便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云遮雾盖,幻想能有奇迹发生,可惜沈芸终究跟他不是一路的人。他孔一白这种货色难道只配跟茹月那种贱女人鬼混不成?不觉眼眶中便充满泪水,他颤抖着嘴唇,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哀伤地看着沈芸,后者眼中也满是期待。终于,他把头扭到一旁,颤抖着声音叫道:“来啊!”
曲廊里突然钻出几个人,应声道:“在!”
孔一白不敢再看沈芸,果断地一摆手:“从今日起,别让三奶奶出这个院子。”护卫们应着,围在沈芸左右,孔一白默然地转身而去。沈芸苦笑着端起酒杯,饮了下去……眼泪也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着,她长叹了一声,“我好糊涂啊!”知道双方已经撕破面皮,过了今天便也难以挽回,不觉又高声喊道:“孔一白,我已经跟你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心中不平,尽管拿我出气,我决不会反抗。当年的事全是我做的,跟谢天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
孔一白站住了,却并不回身,嘿嘿冷笑着:“芸儿也真是个心痴之人,为了保住落花宫的后脉居然不惜牺牲自己。只是孔某虽瞎了一只眼,心里却雪亮得很,当年我南湖楼的祸事芸儿并没插半点手,若不然你我也不会有坐在这里把酒共饮的一天。我只恨那敖少方早先一步偷去你的心,让我费尽心思也得不到你的垂青。老天爷何其眷顾他敖少方,又何其吝啬我孔一白。罢罢罢,我既然无法得到你芸儿的爱,便让你恨也是一样,不管何时何地,你心里总装着我孔一白却也痛快!”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痛心之言,眼睛一闭,泪水也下来了。
1、疯狂与劝解(5)
沈芸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泪水又涌了出来,那背影虽然显出一副倔强的姿态,可双手却在簌簌发抖,不觉又咽声说:“我一忍再忍,只想让你清醒过来,不可再起害人之心。难道你就不怕子轩雨童他们知道真相?伤害了他们,弄得众叛亲离,害人害己?”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正触到孔一白的疼处,想起雨童被茹月和手下人强行带走时,她又哭又闹的情形,“爸爸,我恨你,一辈子也不原谅你!”孔一白不禁悲愤地大笑起来,“这话从何说起?托三奶奶的福,这俩孩子已经开始恨我了,可我不在乎。”
话锋一转,又道,“我在乎的是让你风满楼的人都给我跪下,给我俯首称臣!十八年前,孔一白曾在芸儿面前起誓,发迹后定回来做两件事,一是赢得你的芳心;二是报复所有害过我孔家的人。今天看来,第一件事显然无望做到,也罢,大丈夫成事如何能拘于儿女情长,我孔一白索性便放了它。只是这第二桩……”他慢慢转过身,神色已变得极其冷静,“血债血偿,他们当年怎么害我孔家的,我孔一白便自当加倍奉还!”
沈芸听了这番话,算是彻底绝望,盯着对方突然大叫道:“孔一白!你记着,即便当年没有敖少方出现,我也不会找你这种心胸狭窄之人。”
孔一白听了身子一凛,心便像给针扎了似的,猛地闭上眼睛,只听得哗啦一声,似有器皿碎裂了,他睁眼一看,却是沈芸掀翻了桌子,打倒两名护卫,身子如蝴蝶般,轻飘飘地飞上了曲廊。
另两名护卫眼看追不及,举枪瞄准她的背影要射,却被孔一白一把抓住枪身。一眨眼的工夫,沈芸便消失在夜色里。护卫不甘心地问:“主人,就这么让她走了?”
孔一白痛苦地摆摆手,“让她去,让她去……”环视眼前的院落,忽觉得伊人一去,此处竟是如此的荒凉寂寥,心便一疼,又滴血了。
2、蝴蝶与落花(1)
沈芸却并没远走。她一跳出墙头后,便飞快地跑到岸边,抢了一条小船划出去,夜色茫茫,万千星斗和月亮都落进湖水里,像一捧捧的珠子和宝石。一口气划出老远,听得没有人追来,这才掉转船头,绕了个大圈子又划回小岛去。她这些天一直在上面转悠,对地形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先找一处芦苇深密的地方藏好船只,这才躺在上面静心打起坐来。
这一夜便是听着虫声和水声熬过了。早晨时,湖面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风从芦苇荡里吹来,也湿漉漉的。
待东天映过阳光时,晨雾便稀薄了,先是轻纱缥缈,随着又一丝丝、一缕缕被扯散开,风一吹,就飘得远了。沈芸瞧着到时候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黑漆盒子,打开来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飘出,她努起嘴唇徐徐吹气,让香味飘得更远。不多时,便看到几只蝴蝶翩跹而来。
这岛上的蝴蝶几天来都跟她有过接触,已训练得差不多,眼看着越聚越多,她这才将盒子盖好,抽身出了林子,潜行到码头去,将那些特制的花香涂在另两条船的篷顶上。
当她再次潜回竹林时,蝴蝶们已有一半飞去船顶。又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候,便听得院门轻响,孔一白已经由四名随从护卫着走出来,他们径直走去岸边,上了一条船,她隐隐地听到一人叫道,好多的蝴蝶。
沈芸却是等着他们的船划出有二里的光景,才从竹林里出来,去到芦苇荡里划出了船,身后依旧跟着密密匝匝的蝴蝶。她却也不急着追赶,只是悠闲地荡着桨,追踪的方位自有蝴蝶们来分辨,那一路花香飘散,一路也蝶影不断。
赶了能有半个时辰,便看到一山遥遥而立,苍劲挺拔,直插云霄,举头竟是朦胧地看不到顶,只把湖面遮得一片青油油的。正自诧异这山势的突兀,猛见前方蝴蝶密多,便意识到孔一白的船极可能便停在附近。留心看时,果见左前方人影绰绰,便掉头划向右前方,绕个大圈子后才近到山前。
船慢慢靠岸后,她施展轻功,攀缘上山,因山势过陡,却也颇费了番气力,快到山顶时,云雾已在眼前缭绕了,猛见一面直上直下的阔壁,寸草不生,高有二十几丈,石面上尽是粗乱的竖纹。沈芸额头已经见汗,因不明孔一白如今是不是还在上边,便不忙上去,坐在一棵老松下运气调息。
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睁开眼,便看见一只蝴蝶在眼前拍着翅膀,沈芸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么高的山峰它居然也能跟上来,慢慢伸开手掌,任它落下,另一只手则从怀中掏出盒子,挑了点香料涂在手心里,那蝶便在上边用须吮吸起来。过得会儿,她托起手掌,轻轻说声去,那蝶便拍着翅膀,徐徐地朝石壁上飞去。沈芸则合掌胸前,闭上双眼,似神游物外,过了会儿,她像是感应到什么,眼睛猛地睁开,弹起身来,手脚并用,贴着石壁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山风呼呼地吹着,她咬着牙,双手像磁石般紧紧扣着石纹向上游走。待上到绝顶时,发现上面很是平坦,约有百来平方,四面高,中间略凹,像个盘子形状。沈芸藏在一块怪石后窥看,只见正南高处结有一个草棚子,旁边一块洁白的石头上正端坐着一个人,青衣草鞋,背对自己动也不动。她的眼睛一热,便要叫出来,却听那人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沈芸慢慢走近,说:“师兄怎么知道是我?”
方文镜转过身来,脸上露着浅浅的笑意,手心里托着一只蝴蝶,正是自己适才放飞的:“蝴蝶能上千尺,这恐怕只有受你的‘蝴蝶功’激发才能做得到。”
沈芸见他满脸蓬草,有些消瘦伶仃,眼圈登时红了,上前抓住他的手说:“师兄,你受苦了,我来救你下去。”
方文镜微笑着摇头,“我不想下。”沈芸一怔,只见他凝望远方,云雾缭绕间,时有山峰戳天,极为壮丽,“眼前这景色如何?你没想起当年师傅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