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2-08-10 08:37      字数:4764
  敖家回不去了,周家不收留她,所有的人都不待见她,如今她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茹月解开绑在石桩上的绳子,在河道里漫无目标地划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个念头在其中闪晃,却没一个能停得住,无数张面孔从面前闪过,也没一个能靠得住。恍惚中,桨便住手不划了,只任由圆篷船在河面上飘来飘去。
  她默默望着水面,看着水中的自己,那身影随着水势晃荡,扭曲变形。不觉,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在水面打起一个个小窝儿。黄昏临近,晚霞化作一抹流虹,映在河面上,那些绿色的水草像柔细的发丝,随波拂动。
  岸上,几个孩子清脆的笑声惊动了茹月,只见他们光着屁股,骑在两头大水牛的背上,正慢腾腾地朝镇上走去。她呆呆地望着,恍惚中,那牛背上的孩子竟换成了她、谢天和子书。可不是怎的,谢天是个傻大胆儿,跨在牛脖子上,左手里举着柳条抽打,右手攥着牛角,嘴里还在不停地吆喝。自己则坐在中间,笑嘻嘻地抱着他的腰,子书胆子小,哭丧着脸,手脚并使踞在牛屁股上,那牛尾巴扫来扫去,不时地抽他的腿肚子……
  茹月痴痴地看着,嘴角不觉流出一丝笑来,那时候,他们活得多自在,无忧无虑的……鸦雀驮着暮色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牛背上的孩子吹起了芦笛,清脆悦耳。茹月再细看时,牛背上的谢天子书和自己已换成别的面孔,孩子们乐成一团儿,远远地去了,茹月心里一酸,泪又掉下来,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眼看残阳便要给远山吞没,茹月伸手抹了把眼泪,心说不成,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拿起木桨便向回划。待到了周家的码头时,见那门依旧关着,她丝毫不再犹豫,船绳也不系,大步迈上了石阶。近前便用拳头砸门,里面有人喝问:“谁?”
  茹月高声道:“我是茹月,要见周先生,他要不想见我,也别找理由躲我。只求给一句痛快话!”里面便再没声了,夜色暗下来,透过门缝,可瞧到院里已亮起灯。茹月心里气苦,索性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心说这周名伦铁定是去找沈芸那个骚女人了,所以才会冷落她,不由恨得牙痒痒,这个落花宫的贼女人,为什么每个男人她都要跟自己拼抢?
  1、疯狂与劝解(2)
  正自气得不行,猛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茹月赶忙跳起来,却是胡林背着手走出,脸上浮着古怪的笑容。她赶忙泛出个笑脸,说:“胡少爷你出来的正好,麻烦带我去见先生,我有重要事说。”
  胡林笑眯眯地看着茹月,说:“我这里当然无所谓,可问题是,我义父他并不想见你,少奶奶还是省省吧!”
  茹月脸色一变,急声问道:“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胡林故意叹了口气,“这义父心里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再说,雨童如今回了娘家,少奶奶是不是也该避避嫌啊?”茹月听了不禁又气又急,眼泪涌出来,嚷道:“如何她来,我就不能来。以前怎么没这规矩?”
  胡林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我倒也可以壮着胆子带少奶奶进去,不过……”
  茹月眼含着泪看着他,哀求说:“胡少爷,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一把,不然的话,我便真的走投无路了。”
  胡林嘿嘿笑着,“好说,好说,不过你怎么来报答我呢?”眼睛瞄着茹月的身子溜了一圈,嘴里啧啧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说着,便抬手来摸她的脸蛋,茹月厌烦地躲开,胡林故作惊讶,道:“怎么,你不愿意?原来敖家的少奶奶还是如此贞洁之人,我真是看走了眼。”
  眼看着他便要退回门去,茹月一咬牙,说:“等等胡少爷,只要你今天肯帮我这个忙,我总记得你的好!”
  胡林盯着她看了看,拖长嗓门道:“那就请吧!”茹月用手背擦了擦脸,大步跨进去,边走边问:“先生在哪儿,在书房吗?”
  胡林哼了声,“别急,我这可是私放你进门的,先找个屋你先歇着,我再去好好跟义父说说。”茹月犹豫了下,也只得听从了他的话,随着胡林走进一间客房。
  她一个人在屋里等了好长时间,胡林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说:“义父让你暂且先住下,有空他会见你的。”仆人便把托盘放在桌上,茹月一见上面放着一碗白饭一碟青菜,火腾的便上来,一把就将托盘扫到地上,张口骂道:“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了,周家的奴才吗?”
  胡林看看地上碟碗的碎片,又冷冷地瞪着茹月,道:“便是周家的奴才,出去也高人一等!
  少奶奶请自重!”
  “我偏就要闹,怎么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今天非要找他说个明白!”她说着就往外闯,门口早有两名护卫拦着,茹月发疯似的又撕又咬,胡林在旁看着,冷笑一声,闪身出去。
  推搡中,茹月被护卫一把推倒,她索性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两个护卫却也不多话,当即关上房门。茹月越哭越伤心,当真一个昏天黑地,反正她是豁出去了。正闹得厉害,门咣的一声开了,茹月抬头看到孔一白大步走进来,背着双手瞪着她,茹月马上止住了哭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孔一白怀中扎,却被他一把推开。
  这一推的劲儿好大,茹月踉跄了几步才稳下来,愣愣地叫了声先生。孔一白铁青着脸,喝道:“你以为我不敢治你了是不是?别把事做绝了。”
  茹月身子一震,慢慢放下胳膊,冷笑道:“先生好大的脾气,哪里是茹月逼人太甚,是先生做得太绝了。”
  孔一白面孔显出几分狰狞,说:“是嘛,那好啊,我这里也委实容不下你了。”
  茹月呆呆地看着孔一白,突然抽泣起来,颤声说:“先生真的不容我了?那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去哪儿?我一个女人家没了靠山,走投无路,被谁一逼,保不齐就得把先生来敖家干的事都吐出去……”
  孔一白冷冷地盯着她,“你这是在威胁我。几天不见,我还真得对你茹月刮目相看了!”茹月只管哭着装糊涂,“我这是真心话。我怎么能背叛先生呢?”
  孔一白叹了声,“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
  “不,茹月死也不回那个地方去。茹月听先生话,好好吃饭还不行吗?”
  孔一白冷冷地瞧着她,“可你已经把饭都浪费了!我周家的奴才吃饭也不敢如此张狂!”
  茹月看看地上饭碗的碎片,突然跪倒在地,用手捧起地上的白饭就往嘴里塞,孔一白一愣怔,没想到她竟如此乖戾,心下不禁生出一股寒意。见茹月抬起头,边嚼边笑着地对他说:“您瞧,我不是吃了吗?茹月不会浪费周家菜米的。”
  孔一白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起来吧,我周家到底还不至于把人逼到这份上。”茹月方才抹了下嘴唇上的饭粒,站起身来问:“先生愿意收留我了?”
  “好,你既然执意要离开敖家,我便成全你!”孔一白走到桌旁坐下,“正好我想送雨童回上海,你不妨便陪她走一遭。”
  茹月一呆,问:“先生为何要送雨童回去?”
  “赏书大会将到,也该是我跟各大书楼算算总账的时候了。这丫头不分里外远近,我是怕她到时会给我添乱子。”
  茹月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笑说:“我倒觉得雨童不过是心眼实,给先生惹不了什么祸,倒是另一个女人嘛,您可千万要防着些。”
  孔一白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他心里又何尝不知沈芸的厉害,她十八年来为了敖家费尽心力,如今虽被自己使计逼走,但可以想见,她绝对不会坐视风满楼有危难而不理。偏偏他面对她时,心便狠不下来,那些阴郁憋闷怨毒也会暂时沉压下去,生平有两个女人能使他心生柔情,不再硬铁,一个是沈芸,另一个便是雨童。
  1、疯狂与劝解(3)
  若是当年这个女人能下嫁到孔家,他南湖楼何至于败落,他又何至于受这偌多的苦累?孔一白每念到此,都不免嗟叹。近些天,他修炼《落花诀》有了小成,但脾气却越发得暴躁了,不然,以他宠爱雨童的心性,如何会冲她发那么大的火。对胡林没好声气,对茹月厌鄙,都跟这有关联。他曾就此异状询问过方文镜,何以《落花诀》越练到深处,便心潮不定,气血翻涌?方文镜说这是必然征象,只要胸怀宽广,悲天悯人,不去计较个人得失,便可慢慢化解。孔一白当然不相信他这番鬼话,方文镜如此故弄玄虚,无非是想他能放弃报复落花宫和各大书楼的计划,他如何肯上这个套儿?
  如今局已定,势已成,只待收网了,眼看着多年来的积怨终将泄发,夙愿即将得逞,孔一白心里反觉得空落落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莫名的伤感,多年来背负着仇恨,便如同给心蒙上沉重的外壳,疙疙瘩瘩,而今要慢慢卸了去,便露出里头的柔软来。而所行之事却又都是些险恶阴毒的,自然便与内心的柔弱起了冲突。他感到痛苦怅惘,空虚寂寥,而在如此心境之下,只有去到孤岛上与沈芸相伴,方才安宁恬静些。
  所以,在安排了茹月带人送雨童乘船去上海后,这天下午孔一白便又赶去了孤岛。人都是需要倾听和理解的,他多想沈芸能真正做个红颜知己,可以向她倾诉心事,求得认同认知,一起分担痛苦分享愉悦。可惜,他如今还只能戴着不同面具跟沈芸说话。
  今天一到得岛上,便看见沈芸在花丛中伫立,各色的蝴蝶围在身旁翩翩飞舞,她含笑伸展双臂,张开手掌,蝴蝶便落得密麻的一层,直把孔一白看得呆了,不禁叫声芸儿?沈芸笑着冲着他点点头,双臂一扬,蝴蝶便花苞般的炸开了,四下飞散。
  孔一白待她走出花间,便将手中的盒子打开,“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沈芸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些古旧的书籍,惊问:“这些孤本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孔一白微笑说:“我让人四处搜集的,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发闷,便先拿来给你瞧瞧。”
  沈芸拿起一卷来欣喜地翻看,孔一白在一旁凝视着,看到她高兴,心里也很舒畅,她垂首的姿态何其雅静,肌肤在阳光的映照下便像是透明的,那眉眼唇齿,发髻衣饰莫不叫人迷醉。
  他正自痴痴看着,沈芸也意识到什么,抬头见此眼神,叹了口气:“孔一白,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请快些道来。”
  “你比起前几日来,好像忧伤了很多。”
  孔一白一愣,“哦?怎见得?”沈芸盯着他说:“你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忧伤的孔一白,一个是另外的人。孔一白我还熟悉,只是那个人我很恐惧。”
  孔一白怔怔看着沈芸,她果然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那茹月自以为聪明,会耍手段,可不知尽是些小伎俩,而只有他的芸儿才真正能看穿他的骨头,懂得他的心思。他孔一白视钱财如粪土,所历的女人不在小数,却唯有对她沈芸一人倾心痴迷,看来是没认错。
  沈芸见他不言不语,只是盯着自己,便把眼光移开了,叹道:“你这样会很痛苦。这苦可是你自己找的。”
  孔一白恍惚地看着她,微微点头,说句:“多谢赐教!”沈芸展颜一笑,觉得有必要再跟他好好谈谈,便说:“孔兄今天既然来了,芸儿便借你这一席之地,水酒数杯,做个东道如何?
  ”
  孔一白听了喜出望外,忙道:“我早就说过,到得这里,你便是主人,孔某能得芸儿相邀,真是倍感荣幸。”
  于是夕阳下,草坪上,又撑起白伞,又摆上西式的餐桌,女仆又在旁边伺候,只是这次用的苏州菜,太湖野鸡、荷叶粉蒸肉、鸡节豆腐、玉米笋,旁边则温着老酒。远处,落日如金盘,自玛瑙色的云层徐徐下沉,余光染红他们的头脸和衣服,将双双的影子拖长。沈芸给孔一白倒好酒后,端给他,说:“今天咱们改喝绍兴老酒。”
  孔一白双手接过,笑道,“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各尽一盅后,又道:“痛快痛快!芸儿,咱们这是第二次能坐在这僻静之处共饮,再无人来打扰,真是我多年的夙愿。我从来没有醉过,今日却已先有了几分醉意。”
  沈芸微微一笑,“可我不喜欢跟从不醉酒的人喝酒。既然有此酒兴,咱们就先聊聊酒吧。我家酿酒的二哥,你见过吗?”
  “当然知道,他整日酩酊大醉,没一刻清醒。人道酒中神仙。”
  沈芸点头道:“我便最爱与他一同饮酒。”
  “为何?就因为他总在醉意之中?”孔一白饶有兴趣地问。
  “不,因为他会借酒消愁,借酒忘记很多东西,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