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2-08-10 08:37      字数:4774
  子轩一咬牙,说:“爷爷,这个楼是大哥的,我不想上。再说,我想要的东西书本里没有,只有去外面闯天下,这钥匙您还是收回去吧!”将手里的钥匙轻轻搁在了桌上。
  当这么多外人的面,孙子把他的传家宝视若敝帚,老太爷的老脸哪里还挂得住,只不过他是个城府深的,只嘴里嘿嘿两声说:“从小你这孩子就倔强,爱跟我顶撞,这回是不是路途劳累,脑子又迷糊了?”转头朝沈芸说,“老三家的?”
  沈芸答应一声,赶忙过来,老太爷指着桌上的钥匙,说:“这个你先替子轩收着,等他脑子什么时候清醒了,再给他!”
  沈芸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叫外人看笑话,说了声是,把钥匙抓在手里。她看到大奶奶脸色苍白,站在那里发呆,便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襟,拉她一起回到桌位上去。
  大厅里这才回复了原先的热闹,众人推杯还盏,吃喝起来。好多菜肴雨童还是头一次品尝,吃得津津有味,沈芸则不停地帮她夹菜,相形之下,大奶奶一家人就有些食之无味了。而茹月自离开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吃罢了饭,少一辈子的客人被敖少秋、敖少广请去园中赏月,楼主们则被请去正堂喝茶叙话。说起世道艰难来,几家楼主都满腹的苦水,那千心阁主眼瞧着今晚上敖家的排场,便动了借钱的心思,说:“到底是敖翁治家有方,不比我们几个无能无势,家底既薄,门路又窄,只能勉强支撑度日。尚请老爷子瞧在桑梓情深的份上,能接济一二,我千心阁永感大德。”
  2、家宴(3)
  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听了,也忙附和道:“胡兄说的是,我们几家向来以风满楼为马首是瞻,此时若得敖翁相助,不啻于久旱逢霖,雪中送碳。”
  敖老太爷面无表情地听着,不言不动。沈芸和大奶奶见这帮人开口闭口地来讨接济,心中都暗自苦笑,可不知道敖家也只剩下个空架子,用钱时都没处借去。
  千心阁主见敖老爷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又道:“敖翁!您这要再借不出钱来,我们那些珍本可都得卖喽!”
  西风堂主哧的一声,“卖能卖几个钱呐,现在这书都不值几个钱了。”
  大奶奶看看老太爷,见他干脆闭上眼睛,静如止水,便插口道:“几位请先回吧,如今哪家不是坐吃山空,靠卖老底过日子?乱世兵匪成灾,还是各自珍重的好。”
  几位楼主面面相觑,西风堂主犹自不死心,试探着问道:“再过两天就是赏书大会了,这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敖翁作何打算?”
  敖老太爷睁开眼睛盯着他们,沉声道:“当然要办!这是体统,世道再乱,体统不能乱!”
  听他这一说,几个老人都颤微微站起来,为难地说:“敖翁,那这办书会的钱……”
  大奶奶恨这班人滑头,故意咳嗽了声,沈芸则淡淡地说:“自然要按规矩来,今年书会既然轮到在风满楼主办,这花销我们敖家就认一半,剩下的呢,各家都凑点份子,一年只这么一桩盛事,怎么也要把它办下来不是?”
  几个楼主面面相觑,千心阁主说:“敖翁,不是我们几家在您面前哭穷,委实日子过得艰难,跟敖家没法比!就您冲给周姑娘那份见面礼,那饿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老太爷听了这话,脸色稍霁,一摆手道:“好了,今年书会的钱,敖家掏了。”
  几位楼主大喜,朝着老太爷连连拱手。大奶奶跟沈芸相视一眼,两人都是满脸的愁云,心说老爷子您在外人面前装大方了,可不知道这家底早就挤不出什么油水来了。
  西风堂主兴奋地说:“今年的赏书大会既然由敖家的子书来主持,一定要给他办个热热闹闹的,毕竟风满楼比不得我们,怎么说也声名在外不是!”
  老太爷含笑点头。大奶奶瞥了沈芸一眼,见她一脸愁雾,忙说:“爹,我看还是节省些好,别闹得那么大,家里……”
  老太爷瞪了她一眼:“嗯,这是什么话?”
  大奶奶忙改口说,“爹,家里虽然买卖都做得不错,也不缺那点钱,可还是不能铺张。您又喜静……”
  老太爷沉着脸说:“只要是子书讲学,再闹一闹也没什么。要是来听子书讲学的人把后花园挤满喽我才高兴呢!”大奶奶忙笑着说是,堂中的人都赔着笑起来,只有沈芸皱眉不乐,呆呆地坐在那里。
  老太爷似有所察觉,问:“老三媳妇,钱没问题吧?”
  大奶奶忙咳嗽一声,沈芸起身点头,说:“没问题。”心想实在没法子,只得把酒窖卖了,再不成,也只有先拿那些给周姑娘的首饰来应应急,反正是大妯娌从茹月那里借来的,总是自家的东西。
  等送走了这班客人,又将雨童在“雨花斋”安置好,选了自家的贴心丫头去伺候,沈芸和子轩母子俩才有暇回到家单独相处。说了些体己话后,沈芸猛想起什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服来,在子轩身上比试着,说:“白天我看你穿这身洋装,在人堆里忒扎眼,就想着找衣服给你换了。”
  子轩笑笑说:“妈,我穿西洋装都穿惯了,就不穿这些了。”
  沈芸说:“回到家还是穿长衫大褂的好,别搞得中不中,洋不洋的,叫人笑话。”又补了一句,“这还是你爹留下的好衣服,没舍得扔。”沈芸在子轩身上比量完后,她又说:“你长得没你爹高,稍稍改一下就成。”子轩从后面搂住娘的腰,问:“妈妈!你不生我的气吧?”
  沈芸边叠衣服边问:“娘想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不接爷爷的钥匙?”
  “妈妈,我看见大哥的脸色了,那个楼就是他的命,白天里,大哥跟我在楼里也说过这事,他实在害怕我这次回来就把风满楼从他手里抢了去,我不想因为这串钥匙闹得兄弟情分都没了。”
  沈芸拿了一根皮尺在子轩身上量着,说:“不光因为这个吧?”
  子轩沉吟了下,说:“妈妈,我不接钥匙,是因为过些天……我真的要走。”
  沈芸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他,“走,走哪儿去?不是才刚刚回来吗?”
  “妈妈,国家把我送出去受了那么多年教育,总得去回报吧!我想到大城市去建校办学,做点大事。妈妈,咱家的风满楼确实藏了不少好书,可它在我眼里还是太小了,它藏不了天下。我出国这些年,耳闻目睹,认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文明,中国现在就跟我们这座风满楼一样,太守旧了,你要是不想法去改变它,它就永远狭隘封闭,迟早要败落。”
  沈芸眯起眼睛思索着,忘了手中量衣的活儿。“妈,你听说过五四运动吗?我和雨童在巴黎时也响应过它,搞了次声援中国谈判代表的活动。正是那次参与,激发了我的思想之火,那些老一套的陈旧体制早就该统统废除了,中国要想富强,要想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就必须补充新鲜血液进去,那又靠谁呢,靠那些无耻官僚,军阀政客是不行的,只能是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当然,这里边不包括那些梳着中分头,拿着文明棍,抽着雪茄专靠在初建的民国里浑水摸鱼的家伙。”
  2、家宴(4)
  子轩说到这里,兴奋之情慢慢消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妈妈,我已经决定了,可我最怕的就是让你伤心。我这刚回来就……”
  沈芸注视着儿子,好像他一下子变得很陌生,她颤抖着嘴唇问:“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少则两周,多则一个月。”
  沈芸眼睛一湿,默默地背过身去。子轩说:“妈妈,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怕跟你说。”
  沈芸摇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伤感,便笑了起来,“不,你长大了,娘心里觉得高兴。你刚才那些话……真像你爹,娘是高兴……”
  子轩这才放下心来,又从后面搂住娘,沈芸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说:“轩儿,不管你做什么,娘总是支持你的。”
  子轩扳过娘的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睛,“妈妈,我想把雨童留下,走之前跟她完婚。这样,你身前不是也有个伴了,好吗?”
  沈芸沉吟着:“这周小姐人倒是不错,挺招人疼的,可她家里人同意吗,你就这样擅自决定了婚姻大事?”
  子轩又笑了:“妈,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恋爱自由。再说,她爸爸是个大实业家,开明人士,自然不会像封建家长那么迂腐。”
  沈芸叹口气,“别管她爸爸,关键是你俩怎么样?她对你好吗?”
  “妈妈,我们俩在求学的时候就很默契,我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
  “这就好,子轩,记着娘的话,如果你爱这个周姑娘,就要对她好,这世上什么东西也不能换来你们俩的知心知意。”
  子轩微笑着,问:“就像你跟爹当年一样吗?”
  沈芸听了这话愣住了,随即又欣慰地笑了,笑中却含着泪。
  散了宴席后,敖子书便急匆匆地奔去风满楼,好像再不去,这楼便不属于他了似的。适才在酒席桌上,爷爷把那串钥匙交给三弟时,他险些当场晕过去,若非子轩拒绝接受,子书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着吃完酒席。他简直搞不懂,明明自己才是少楼主,爷爷为何还要把钥匙传给子轩?这个家只有他视书如命,为了一本孤本《影台记》,他甚至不惜典当衣服也要把它弄到手。子轩能做到吗?他从小就贪玩,不喜读书,如何可以接管风满楼?
  最叫敖子书不能理解的是,子轩已明确表示不要风满楼的钥匙,爷爷偏偏还要硬推给他,结果闹得冷了场。即便这样,爷爷还是不死心,又叫三婶把钥匙拿了去,这一换手,他这少楼主的位子如何还能坐得稳靠?其实也不难理解,爷爷之所以这么看重三弟,还不是因为子轩结了门好亲事,给他长了脸?将来,那周小姐再带回一大笔嫁妆来,敖家岂非又能重现往日风光?为了拴住那丫头,爷爷可真是煞费苦心呢!那份见面礼一出手就沉甸甸的,唉,这世道炎凉,人心不古,他敖子书如今是真正领会到了。
  再想想自己,这辈子才叫一个冤呢!当年为了娶茹月,要死要活的,谁料到洞房那晚上他才知道,茹月居然早就破了身。当时,他发疯似的打她骂她,让她招认那人是谁?那贱货却只是个哭。他终于明白了,能干出这事的除了敖谢天没有旁人,没错,他是给逼跑了,可临走却给他敖子书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傻瓜蛋,人家不要的破烂他偏就当成了宝贝,争得头破血流,无怪当年娘百般阻挠,原来早就看清了茹月的底,只有他还蒙在鼓里。也正是从那晚上起,他对女人的好感消失殆尽。还是爷爷说得对,心是会变的东西,只有书才不会变,刻上去就永远不会变。
  从那以后,他对茹月冷淡下来,娘对她打骂也好,压制也好,全不管他敖子书的事。他在风满楼上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那散发着墨香的一卷卷藏书成了他的命根子,它们从来不会背叛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他去翻阅、亲近,是一个个无声的知己,从不会烦扰人,伤害人。
  但为了敖府的体面,他并不再跟茹月争吵,甚至在她发狠说些刺激他的话时,他也只是冷眼看着她,好像她说的事情跟自己无关。孔子曰,唯妇人与小人难养也,一点不假!他此生也并无他求,只要能拥有风满楼,登上去安安静静地读书,他敖子书就知足了。子轩白天跟他说的那番话他半点没听进去,激进冲动有什么好?圣贤们在书里多有教导,为人要做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像子轩那样的一身躁气如何能成器?看来,洋人就是野蛮,科技尚可借鉴,文化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在风满楼里禁锢日久的敖子书绝不会想到,这座楼其实已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已经习惯于在这片狭小天地里生活,便像一只在笼子里圈养得太久的鸟儿,在里面虽然没自由,但至少水米无缺,又不担心经受风吹雨打。当真有一天笼门开了,让它自由飞翔,它反而胆怯了。
  禁锢肉体的牢笼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思想的牢笼,因为那才是根深蒂固的……
  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地面上,敖子书想着心事,急匆匆地朝前走着。快到后花园时,前面的假山处突然幽灵般闪出一个人来,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待瞧见是茹月寒着张脸时,方才舒了口气,皱眉问:“大黑天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茹月冷冰冰地说:“等你。”
  2、家宴(5)
  “等我?”
  “我最后一次问你,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媳妇?”
  敖子书瞧瞧四周,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犯什么病?”
  茹月含着泪,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