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2-08-10 08:37      字数:4773
  天刚蒙蒙亮,地面上留下了雨后的残枝败叶,白色的栀子花片落得满水池都是,密集的鱼群从有混浊的水里探出头,啄着花瓣玩嬉。芭蕉被一夜的大雨冲刷得碧绿如新,几根折断的叶梗则耷拉下来,无甚神气。亭子和曲廊里都潲进雨去,积成一摊摊水洼,有些柱子和栏杆的漆面被泡了去,透出些许颓败与悲凉的气息。
  屋檐上滴着零星的水珠,沾满雨露的蜘蛛网有些支离破碎,便像烧过的铂纸,轻轻一碰便要化为灰烬。一只鸟飞到芙蓉树的枝上,拍打着微湿的羽翎,树叶上的水珠跟着簌簌落下,突然,它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扑棱几下脑袋,便倏地飞走了。
  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喧闹,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抢进了正堂,敖少广夫妇和儿子子书、敖少秋、老太爷见他跑进来,都抬起头,管家喜滋滋地道:“老太爷老太爷,三少爷找回来了,找回来了!”
  听了这话,敖老爷子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腰板挺得有些直了,敖少广和敖少秋也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面色苍白的敖子书则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朝大奶奶的身后靠了靠,斜着头看向门外。只见几个下人拥着沈芸快步穿过天井,朝正堂走来,她手里抱着犹自处于昏迷中的子轩。
  “爹!”沈芸满脸憔悴,衣衫上污渍斑斑,大奶奶迎上去,叫道:“子轩这孩子怎么还睡着?”转头冲下人喊,“还不赶快去准备姜汤,多烧上点儿,三奶奶也得喝一碗!”
  敖少广已经拖过长椅来,帮沈芸将子轩放在上面,老太爷也由仆人搀着走上前来,眼见孙子手脚上划了一道道血口子,衣衫也是破烂不堪,一张小脸白得像纸,没半点血色,原先的喜色渐渐淡去,皱起了眉头。敖少秋端了碗热茶过来,喝了一口,对准子轩的脸喷去。
  很快,子轩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一张张焦急的脸,眼珠子动了动,大奶奶叫道:“醒了醒了!”
  子轩虚弱地叫了声:“娘……爷爷……”眼皮又慢慢合上了。
  敖老太爷抬抬手,“赶快找郎中来!子轩怕是受了什么惊吓!”管家飞也似的去了。
  大奶奶转身安慰沈芸说:“弟妹,子轩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你也累了一夜,先回房休息才是正经。”又对老太爷说,“爹,你且放心回屋,弟妹和子轩有我照顾呢!”
  沈芸一夜奔波,委实是筋疲力尽,进屋后更是连多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待瞥见敖子书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不觉便动了气,冷冷地道,“子书,你弟弟回来了,你怎么一点笑面没有?”
  敖子书哪里敢碰她那凌厉的目光,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心里只感到绝望,子轩既已找回,他见死不救的事便纸包不住火了,瞧沈芸那神色显然也知道了内情,上次偷书之事已令爷爷失望,这次还能不对他的“险恶用心”恨之入骨?搞不好他也会步谢天的后尘,给赶出这个家门,既如此,他又何必还假惺惺地上前演戏?
  大奶奶哪里知道自家孩子心里在翻江倒海,还以为他见子轩给寻回来有失落感,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整天价读书,难道读愚了不成?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心说这孩子就是实心眼,你即便怕子轩将来抢了少楼主的位子,面上也总要过得去才成啊!
  便见子书咬咬牙,抬起头来说:“三婶,都怨我不好,没照顾好弟弟!”
  “是吗?”沈芸冷笑着将子轩抱起来,并不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子轩,咱们娘儿俩可不能让人白欺负了,这次要是开了头,这个家还有咱娘俩立足的地儿吗?你放心,娘不能叫人白欺负了你!”
  大奶奶听了这话不禁也动气了,心说还有这么不会做人的吗?给根竿子就顺着爬到人家头顶上了?正要反唇讥讽两句,突然,外院有人喊起来,“不好了,茹月跳井啦!救人呐……”
  大家都吃了一惊,老太爷满脸皱折的老脸上抖动了几下,又缓缓地平静下来。敖子书已大叫一声茹月,抢先冲了出去。大奶奶皱了皱眉头,说了句:“怎么偏在这个时候添乱?”也跟着丈夫、敖少秋一起出去看个究竟。
  6、惩罚(4)
  待沈芸抱了子轩下去后,正堂里便只剩下老太爷一人,他板着张老脸,从桌上拿了水烟袋嘬在嘴里,先将一张绵纸搓成了纸媒夹在手指间,又取了火镰和火石,啪啪地敲着,火星溅出,纸媒烧着,这才不慌不忙地放了火镰和火石,转而用纸媒点着了水烟袋,他的手很稳,一点不见抖动。
  美美地抽了一口,两道细细的白雾从鼻孔里徐徐喷出,老太爷正襟危坐,眼睛里闪烁飘忽不定的目光。正堂里静悄悄的,只有水烟袋发出“咕咕”的响声。
  高翘的飞檐上,不时地还有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若是留心看时,会发现青石台阶上已被水滴打出了一个个小窝窝儿。头顶的轩梁上雕着花纹,上方刻彩云纹,下方刻水波纹,取“云水自闲”的意思;窗格子上则刻有“梅、兰、竹、菊”四君子,象征品性高洁。空荡荡的大堂里,坐在太师椅上嘬着水烟袋的老太爷显得那样矮小。
  西花园里此时一片嘈杂,几个家丁抬着水淋淋的茹月才离开井台,脸色苍白的敖子书便气喘吁吁地冲过去,扶住茹月,急声喊道:“茹月!你醒醒,别吓我!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随后赶到的大奶奶见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失态,满脸的不快,叫了声“子书”?但敖子书根本没听见娘在叫他,含泪道:“茹月!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是说话算话的……”
  敖少秋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摸摸茹月的脉,拍拍她的脸,用手指使劲地掐着她的“人中”,少顷,茹月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敖子书一众人,哇的一声哭出来。
  敖子书见状,脸色变得煞白,突然转身就给大奶奶跪倒。众人都吃了一惊,大奶奶不明所以,也被儿子吓了一跳,院子里登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敖子书大声道:“娘!孩儿求您一件事!”
  大奶奶铁青着脸,“有什么事呆会儿再说!”抬头吆喝围观的下人,“都散了,各干各的,别在这凑热闹。”但敖子书却已经豁出去了,朝着大奶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孩儿求您件事!我要娶茹月!”
  众人都被这话惊呆了,面面相觑。大奶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脚下居然打了个趔趄,一旁的敖少广赶忙伸手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脸都气得绿了。
  茹月哭喊着,“不!我不!”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敖少秋按住了,“茹月,你这孩子可别再想不开了!”
  大奶奶气得全身都在哆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强忍着怒火喝道:“听见没有!散了!管家,你把茹月抬到屋去调养调养,这院子闹鬼了还是中邪了,孩子们都开始说胡话了!”看也不看,转身就走,敖少广还想过去拉起儿子,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作罢。
  敖少秋、管家扶着茹月离开了花园,其他人也都默默地散开。空荡荡的井边只剩下敖子书一个人跪在那里,井边一片湿漉漉的水迹。地面上潮湿冰凉,他的膝盖又酸又痛,很快就变得麻木不觉了,但他咬着牙熬着,像是存心要折磨自己似的。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他的面前,敖子书抬起头,怔了怔,羞愧地叫了声三婶!
  沈芸叹了口气,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道:“子书,你刚才的行为还像个男人!”
  敖子书哽咽着:“三婶,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子轩!”
  沈芸不冷不热地说:“你又怎么对不起子轩了?”
  敖子书垂下头去,几乎要崩溃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子轩是和我一起上山去的……”
  沈芸的目光登时变得像刀锋般犀利,语气也严厉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害你弟弟?你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三叔?”
  敖子书一下子坐倒在地,拼命着摆手,惊恐地说:“我没害!我真的没害他!我是带他上山找谢天。我想救他,可……”
  沈芸一把攥住敖子书的手腕,将他拉起来拽到跟前,盯着他道:“可你没有救!”
  敖子书已经泣不成声,“是……我没有救……我对不起三弟。”
  沈芸还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心下却暗叹了声。便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却是大奶奶去而复返,“哎哟弟妹,子书就算有什么行为不端的话,也自有我这个当娘的来教训,怎么也当不起你的大驾啊!”
  沈芸松开敖子书的手,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要是这事关系到子轩性命的话,我这个当娘的就是不管都不行!大嫂,你说呢?”
  大奶奶听了脸色一变,喝问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敖子书羞愧地不知该怎么说起,沈芸道:“大嫂,我看这事咱们还是关上门说的好,免得被下人瞧见了,又传出什么闲话。”
  大奶奶从儿子的神色中已看出不妥,当下泛出个笑脸,“弟妹,到底还是你心细,你是不知道,我整天要为这个孽畜担多少心!”冲着儿子喝了一声,“还不给我回屋去,嫌在这儿丢人不够怎的?”
  三人去到大奶奶的屋,支开了下人,敖子书颤抖着身子又跪倒在地,沈芸面色冷峻地坐下来,说:“子书,当着你娘的面,你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详细说说吧,看我是不是真管得宽了!”
  敖子书哪里还敢抬头,暗暗吞了口唾沫,说:“昨天我是和弟弟一起上山的……后来他摔下去,我没救……”
  6、惩罚(5)
  大奶奶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哪里还能坐得住,忽的站起来,“你个畜生,你做的好事!”
  来回走着,怒视儿子,指着他骂,“你既然救不了子轩,为何还回来隐瞒?这幸亏是找着了,要是你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打死你个挨千刀的!”
  敖子书低头抽泣。沈芸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并不说话。大奶奶转过身来,“弟妹,你说如何处置,我都听你的。”
  沈芸笑笑:“您可别这么说,我哪儿有权利处置子书啊。我看还是把这事报到老爷子那儿,听他发落吧。”大奶奶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好……”
  “我现在就去找老太爷,跟他说说。”沈芸起身就要出门。
  大奶奶猛地堵在门口,眼圈都红了,“哪也不用去!弟妹,这是我们妯娌之间的事,子不孝娘之过。”突然抓起门旁的竹板,发狠地毒打起儿子来。
  敖子书被打得满地乱滚,“嗷嗷”直叫。沈芸也不阻止,走回去坐下,冷冷地看着。大奶奶手里的竹板抡得呼呼响,边掉泪边骂:“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前面差点害了你弟弟,这会儿还要闹着娶一个奴才,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了?你想当敖家的主人,还早着呢!”
  她越想越气,手上的竹板竟然劈成了半截,她愣住了,敖子书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沈芸仍然是不动声色。大奶奶把又要涌出的泪水硬挤了回去,忿忿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把子书交给你了。”将手中的半截竹板扔到沈芸脚前,转身上楼去了。
  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沈芸和趴在地上的敖子书。沈芸叹了口气,落下泪来,起身走到他跟前,说:“子书,不是三婶对你心狠,子轩不懂事讨人嫌,可也是我心头上的肉啊。”
  敖子书睁开迷蒙的眼睛,艰难地说:“三婶,我保证……这一辈子会善待子轩,我陪他读书,我教他读书……”说完,又昏了过去。
  三、离恨篇
  1、风波起(1)
  从后窗看去,那个小院里居然也杂栽些花草。有一棵白玉兰,疏疏落落开出几朵花,昨夜雨大,已经掉残了。墙上的藤蔓倒是茂盛,有钻天之势,朝上疯长,终是突了围,探出墙外去,同时扎根的几簇方梗竹,却只得颓丧地倚墙而立,头上结了细密的蜘网。
  这个院子可比不得敖府的花园,那为的是装点门面和清赏,假山流水的,讲究个情调和韵味;下人们住的地方图个实用,与农家小院有得一比,角落里开出几块菜圃,扎起两排苦瓜架子,地头上还挖了口井,为的是浇灌方便。
  中间的那块草地也有几分热闹,一群母鸡本好好地在上边啄食,猛然一只大芦花公鸡扑来,便乱成一团,如撒在地上的一捧豆子,滴溜溜满地乱滚,叫声很是惨厉。最终,那“霸王”
  抓住了一只母鸡,踩到背上,发出得意的咯咯声。
  茹月靠在窗前,木呆呆地看着院里的景象,小声地抽泣着,心想活着由不得人,死也这般艰难,莫不成上天还嫌自己被折磨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