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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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2-08-10 08:36 字数:4722
家丰厚,但那雷升昌一踏上嘉邺地面,看见风满楼,顿时便脸色大变,居然当场抱着敖家的牌坊号啕大哭起来。当时有人问其究竟,雷升昌便指出了它“河山拱戴,形势天下”的“王气”,并说将来藏书界的龙头必在嘉邺,敖家的风满楼必是王者,而他雷家再有财势,在藏书方面总是个臣子。他回到山西后,不久便郁郁而终,其后家道逐渐败落,子孙不得已变卖了藏书,大半的珍本倒果真被敖家的风满楼所收藏了。
在嘉邺镇,提起风满楼里的“天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不是普通的风,神秘、无常,与敖家的人通灵。外人若想潜入时,多半要被“天风”所害,轻者伤残,重者丧命,据说,风满楼正是因为有这“天风”守着,落花宫的人才不敢贸然闯入。而敖家的子弟登楼也有种种禁忌,如今的风满楼少主,那个敖家的三少爷敖少方,年岁跟孔一白相仿,正是因为六岁便登楼读书,才吃那楼中怪风所伤,寒气侵入胸肺,此后落下个心口疼的毛病。从那以后,敖家便定下了规矩,子孙不满八岁者,不得登楼。
对于风满楼中“天风”的传闻,孔一白当然不会信以为真,那多半是敖家为了吓唬偷书贼所耍的伎俩,他感兴趣的却是落花宫跟风满楼的渊源。那落花宫几乎把嘉邺镇的大小藏书楼都偷遍了,却为何不对风满楼下手呢?这里边当然有蹊跷。
传闻,风满楼和落花宫同创为一日,敖家的先祖和落花秀才乃生死之交,当年曾立下盟约,一个明藏,一个暗偷,势要将那天下的珍本善本收藏齐全。他们的合作本是顺畅的,不久,风满楼的藏书便日渐丰富,隐隐执掌了南地藏书界的牛耳。但在落花秀才过世后,这种“合作”却出现了裂缝,原因是落花宫的人以为风满楼的藏书也有他们的一份子,自然可以随意登阅,敖家的人却不放心这帮子偷书的“贼”登堂入室,两家由此交恶。听说,敖家的先祖为了以绝后患,居然使出“釜底抽薪”的计谋,将落花宫的武学秘笈《落花诀》的最后一页骗了去,为的是叫那些落花宫弟子无法练成落花神功,个个走火入魔,于是为了那篇落花残卷,两家终于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楔子(2)
对于这个传闻,孔一白倒是以为有几分可信,特别是半个月前,落花宫的少主方文镜潜入他南湖楼,抢去《南湖史集》的最后一页,不正表明他是在寻找落花残卷吗?方文镜不是个傻瓜,肯定以为五大书楼素来互通声气,敖家手头的落花残卷不见得一定藏在风满楼,所以才会来南湖寻宝。可这一来,他孔家便大祸临头了……
孔一白想到这里,转头看看身后那些空荡荡的书柜,那些书卖的卖,偷的偷,都已散得尽了。他想,这一明一暗,一偷一藏,落花宫和风满楼唱的好双簧啊!常记得年少时,乍听到这个传说,自己异常兴奋地对爹说,南湖楼也该学那风满楼,明里藏,暗里偷!结果却换来他老子的一记耳光。
如今面对着南湖孔家的败落,孔一白又想起了爹的迂腐来,照他的意思,只要能使书楼藏书丰厚,偷又何妨?爹若能预先知道南湖楼今天的下场,当年是否便看得开了?只惜,他老人家早在半个月前便作古了,正是给落花宫的人活活气死的,可怜他孔一白千里迢迢从东洋赶回来,竟是没再跟老爹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孔一白痛苦地闭上眼,心底又隐隐作痛。周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南湖楼从未像现在这样荒凉过。可就在前天,这里的拍卖会场还喧杂闹腾,对孔一白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梦魇。西风堂主来了,千心阁主来了,太月院主来了,敖老爷子没来,却派那个敖少方来凑热闹。
他南湖楼屡遭落花宫的人偷窃,待孔家老爷死后,已是入不敷出无力保书了。没奈何,孔一白只能听从族人的劝说,将所有的藏书拍卖。他开那卖场,卖的是仁义,卖的是道行,原以为各大书楼跟他南湖楼同气连枝,会帮他孔家渡过这难关,却没想到那干人参会却不怀好意,将书价压得极为低廉,竟是来乘火打劫的……
孔一白想到当日的情形不觉呼吸变得粗重,脸色泛红,牙齿也咬得咯吱响,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本《南湖史集》,哆嗦着。没错,最先拍卖的便是这本《南湖史集》,底价本是八百两,可西风堂主那老儿居然才出五十两,千心阁主和太月院主那两个老狐狸更是卑鄙,价钱越喊越低,只气得孔一白肝胆俱裂。
还好,那个敖少方没昧着良心跟他们起哄,而是愿出八百两买下《南湖史集》。当时,孔一白确实对他心存感激,毕竟敖少方表面文章做得光滑,没跟那班老猪狗一起落井下石,但随后孔一白又想到,难保不是他敖家心感愧疚,才应了这个价,若非风满楼跟落花宫沆瀣一气,他南湖楼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当日,看着那些人像群恶狼般围着他南湖楼的那些藏书,像盗匪般坐地分赃,孔一白心寒彻骨,暗暗发下毒誓,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耻辱加倍还给那几个狼心狗肺的老东西。便在他悲愤难已,眼睁睁看着敖少方将孔家镇楼之宝《南湖史集》拿到手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喊声:“慢着!”一回头,他就看到那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竖着一根细白的手指,笑吟吟地说:“我出八百五十两!”
即使过去了两天两夜,孔一白依旧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他第一眼看到沈芸的情形,因为这段时间她的影子从未离开他,日里思,夜里想,他终于明白什么叫辗转反侧魂牵梦萦,什么叫相思入骨寂寞难耐。她那天穿件雪白的衫子,长发如丝,肌肤胜雪,在四个长相俏丽的小婢护拥下,简直便是一朵亭亭玉立的雪莲。孔一白当时只觉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她的容光耀眼,竟是叫人自惭形秽,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想看。
更出乎孔一白意料的是,她出高价将《南湖史集》拿到手后,居然又还给了他,还另拿出一百两银票给孔一白,说是襄助南湖楼一解燃眉之急。在他落魄之际,人人踩踏之时,竟有这么一位出众女子对他加以援手,孔一白只觉得心里的冰层哗啦一下碎开了,暖流奔涌,激动之下,他居然想痛哭流涕。恍惚中,会场上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芸儿姑娘跟他两个。他们周围香气袭人,云笼雾罩,一派旖旎。
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一幕,孔一白依旧有些恍惚,怀疑那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一个他沉浸其中便不愿醒来的美梦。想到这儿,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两张银票,一张八百五十两,一张一百两,他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将它们轻轻贴上脸颊,似乎上边还存有芸儿姑娘的丝丝温热。午后的阳光从窗格里渗进来,金灿灿的,映得微尘里的小颗粒也毛茸茸的。楼外,传来鸟鸣,清亮的,有节奏的,还有远远的,也不知是风铃的叮当,还是芦苇哨子的啁啁,正似有若无地飘了来,要是振耳细听的话,却又悄然了。
过得许久,长长叹了声,孔一白才把银票收起来,其实心里早打定主意,哪怕将来再穷苦,他也绝不会将它花用的,直到将来有那么一天,他赢得了芸儿的芳心,这才要把它送给她,这两张银票将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可是……孔一白又想起敖少方跟沈芸笑颜相对的情形,那天在拍卖会场上,敖少方不知是出于对芸儿的仰慕,还是真对他孔家的落难表示同情,也毅然放弃收书,帮衬了南湖楼八百两银票。但孔一白对他故作大方的举动并不领情,特别是见芸儿看对方的眼神起了变化后,更是反感。
那天散场后,他特意赶到芸儿姑娘一行所乘的游船去道谢,并见到了她的父亲,那是一位老探花,从前在宫廷掌管皇家的藏书,所以见孔家落难才出手襄助。那天,他离得芸儿更近,愈加沉迷于她的风姿。可没想到,在离去时,他又看到敖家三少爷的船,阴魂不散的敖少方居然也尾随而来了。
楔子(3)
孔一白回到南湖后,越想越是嫉恨,自己都落到了这般境地,那敖少方还要跟他来争抢。当晚,他寝食难安,一夜不曾合眼,待天明再去寻伊人的芳踪时,才知道那个芸儿姑娘和她父亲已被敖少方请去敖家作客了。对孔一白来说,这不亚于晴空霹雳,他暴怒咆哮,诅咒愤恨,觉得天地不公,世道不公,每个人都欠他的,他身上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燥热,血管流的已不再是鲜血,而是毒液,他灌得乱醉,又哭又笑,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变成一条狼了……
终于,在经历了一夜痛苦的折磨后,他清醒了,虽然南湖孔家败落了,虽然他孔一白瞎了一只眼,可他不会退缩,那不是他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才是他的禀性。为了芸儿,为了孔家,他定要跟那敖少方去争一争。
它风满楼跟落花宫勾结,败落了南湖楼,害死了他爹,西风堂千心阁太月院趁火打劫,这些账都要一笔笔地清算。他要坏了风满楼上的“天风”,揭穿敖家跟落花宫的底细,重振他孔家的声威,将来在这嘉邺镇上,只会高高耸立着一座书楼,为世人景仰,那就是他南湖楼!
热血冲动之下,孔一白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书楼里来回走着。今天,他便要离开南湖楼了,看着这里的古旧摆设,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他胸中的酸楚又泛了上来,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在书楼里苦读的情形,恍惚中,那笑声、朗朗读书声又在耳边回荡。孔一白抬头看着那块烫金匾额,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高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我孔一白在此立誓,总有一天,我要回来重振南湖楼,光复孔家,报仇雪耻!”
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后,他站起身,将桌上的那本残缺的《南湖史集》揣进怀中,拎起放在墙边的行李走出书楼。深秋了,院落里一派苍凉,假山上长满了茅草,湖水呈黑绿色,残荷的叶子也枯黄了,风吹过竹林,发出萧萧的声响。孔一白默默地提着箱子,沿着碎石小路慢慢走到门口,他在那里站定,回头看着黄昏下的南湖楼,它像一个花甲老人,正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楼檐角上的铜铃铛被风吹得当当作响,像是也在为他送行,孔一白狠狠心,毅然迈出了高高的门槛。
关上门,荒凉颓败的南湖楼在水中的剪影便慢慢凝固了。
1、赏书大会(1)
江南这词儿在诗歌曲赋里出现多了,那灵秀气就浓得化不开,不经意地闪闪,晃晃,便牵惹了人的心肠。江南的水乡自更不必多说了,桥也好,亭也好,总显得精致;柳垂也好,竹直也好,总透着清新;巷弄深也好,坡道曲也好,总多几分幽远。最是那烟苇绿波中的叶叶扁舟,点点白帆,都是入了画的,渔歌一唱,桨儿一摆,水窝里就飘出了故事。
在运河岸西,太湖南畔,撒珍珠似的布着七八处水乡古镇,个个占地不大,人口不多,若是把这幅卷轴展开看的话,小镇不过是微墨一点儿,笔尖一扫就染上去了。嘉邺镇该是这些墨点中最小的一个,说是镇,其实是五个庄园像桃花瓣儿围成的地面儿,密麻的水道缠来绕去,加上有偌多的石桥跨接,俨然便为一体。
时光还是宣统年间的时光,大清帝国的腐朽气息谁都能闻得到,即便远在江南亦是一样,只不过隐在水雾朦胧中,它变得有些淡了。外界的兵气杀机本如惊雷生发,一路滚滚而来,冲到这江南时,似乎经水一隔,就弱下去,拂到脸上已不犀利,映在心底也不沉重,古镇上的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时钟并没上紧发条,人亦活得从容。像本镇一年一度的赏书大会,依旧要在七月二十五这天热热闹闹地开办。
依照老规矩,今年的书会轮在胡庄的千心阁里举行,大清早的,藏书楼内外便张灯结彩,一派敞亮,仆人们四下穿梭奔忙,布置着会场,新写的对联贴起来,长长的鞭炮挂起来,恍惚叫人生出要过年的错觉。
住在镇东南方位的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今儿个却是早早地就赶到了。在水乡,出了家门就是码头,串门子、访亲朋,也多摇了船去,便宜处当跟北方人乘的骡马车一样。这边的千心阁主还未等迎出院门,那边的两位楼主的船已靠了岸,随后的家丁各抬有红木箱子一个,装了用于今日参展的各种珍奇孤本。
千心阁有五进深,各主要院落里都种柳树,假山、荷池和芭蕉各尽其妙,蜿蜒曲折的游廊将所有的房舍连通起来。千心阁主迎了人后,引着他们来到养心斋,待吃过第一口茶,才笑道:“两位仁兄今日倒是来得早,莫非寻得什么秘籍,想让胡某先睹为快?”他脸上的微笑一直不曾淡去,眼皮却垂下来,努起嘴在茶碗的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