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得这头发啊。”
  “你眼圈都是黑的，晚上痒得睡不着吧？”
  “要么你来帮我剪吧，我自己实在是下不去手，剪刀在我床下盒子里，谢谢。”
  “我，哪会剪头发？”
  “就剃成你给你阿爹剃的那样。”
  “这样也行啊？”
  “我看行，我来这里之前所拥有的东西只剩下这把头发，正好一起不要了。”
  艾峰把韦歆的被单围在她身上，一边剪一边不忘交待着：“一会头发剪好了，你所有衣服也要拿开水烫一下，不然去不了根，再复发更麻烦。”
  韦歆点了头，从镜子平静看着艾峰说，“昨天我不是存心骂你，是我不对。”
  “昨天？我不记得了。”
  剪完后镜子里的韦歆是位清秀的男孩子，韦歆淡淡一笑。“你阿爹阿娘知道你回村里上学还让你进门？”
  艾峰拿起樟木箱上的打火机，他认出来那是安四海的，正好可以把门上的虫卵烤掉，转眼门上的虫卵被烤得黑焦，冒着烟，竟然有股肉味，收拾完这一切才回答韦歆：“反正我也没流落街头……倒是你那几个朋友为什么没来看过你，你不好奇？”
  “不好奇。”
  “那么杨林呢？你大概不知道他被他妈送出国了。他其实来找过你，第一天你来这他就跟来了，不过还没到单身宿舍院门口他妈就把他拦截了，我原以为他这辈子都得困在他妈的五指山里，我小看了他，他能走到单身宿舍楼下已经是奇迹。我们村的孩子都恨杨林他妈，他妈连看一眼我们都觉得不干净会爬到她身上，所以我们一直计划着有一天能生擒杨林然后往他身上浇满猪粪。”
  “……”
  “你知道什么是出国吗？北京我都没去过，杨林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妈真是狠啊，有必要送自己儿子去那么远吗？”
  “他妈总是想尽量干净些。”
  “你到了这里，恐怕要和干净永远再见喽。我听王越进说，你妈那些事现在还是焦点，大人们在家讨论也不避着孩子，六年级有一波人估计也是闲着了，可能放学后会在出校门外面堵你，放学上学你都跟我一起吧。”
  “他们已经找过我麻烦了。”
  “啊？”
  “难道真等你转学回来？那我早是死人喽，打不赢就跑喽。”
  “我说刚才剪短头发发现你右脑门那有块淤伤，不是你平时头发长都盖着真是看不出来。”
  “其实还有好多伤。”
  “……”
  艾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男”孩，外表来看仍是没有任何杀伤力，今天之前他很担这种塑料大棚里的小苗可如何能在低洼地村这块盐碱地成活？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给单身宿舍楼看大门的大爷姓孟，即不是厂区职工也不是当地原著民，给单身宿舍看大门是退伍转业到地方退休后又在红旗厂里谋到的差事。眼看着雨季来了，他的老寒腿总是找他麻烦，他伸着脖子听着锅炉车的动静，八点左右张卫红收班推车去锅炉房会经过宿舍门口，他正好接一暖瓶水。孟大爷上纲上线一辈子最不爱跟风流扯上边，不是他的病腿他真不想为了一瓶水折腰。
  这天张卫红收班晚，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不远处有几声口哨声吹得她心神不宁，她停在孟大爷小板凳边上，接过大爷递过来的暖瓶慢慢灌着。孟大爷发现她在走神，直到水都漫出来了也不关龙头。
  “满了嘿！”大爷用胸前哨子吹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张卫红面色苍白，曾经白里透红被韦志贤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可是她不后悔。她受够了韦志贤，生韦歆那天难产，助产医生叫老韦来抱她去手术室他都抱不起来，那个时候大概是她蔑视韦志贤最彻底的一次，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韦志贤这种百无一用弱书生让张卫红后悔得肠子从绿到青，当初是怎么鬼迷心窍选择了这么个窝囊废呢？安四海就不同了，呼风唤雨，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枪打得准，一身健子肉，嫁男人不就该选这样的吗？
  孟大爷看着张卫红如此这般心不在焉还以为她疲惫所至，想想韦歆刚才那一幕不忍心还是说了：
  “韦歆这丫头可怜啊，刚才被几个大孩子用石头追着跑，头又挂彩了，你那里有紫药水没有啊，没有我这还有半瓶呢。”说着低头找紫药水瓶再递出去，张卫红已经推车走远了。
  ☆、都是美丽惹的祸
  十月天，天阴阴的，急风起，刚才还艳阳高照，一会太阳就躲进云层不见踪影，凉风吹进衣袖人会不由自主的一机灵。
  转眼张卫红带着韦歆住进单身宿舍也五年了。
  孟大爷眼看着韦歆从远处跑来，头发仍是不长的刺毛，整个小人苍白而营养不良，细胳膊细腿细脖颈，和小时候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可能进墨者黑已经演变成艾峰那般黑白分明带着股狠劲。遗憾的是日常生活还是要应付那些孩子们不厌其烦的追逐。
  孟大爷一直纳闷韦歆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其实韦歆见天被人用石头追着多少人都不管，当然也轮不到他一个老头来管，他就是路人甲傍观着韦歆从一开始经常挂彩到后来丢得一手好石头，对方人不多时韦歆也能击退对手一个人轻松地走在回宿舍，那表情如沐春风。
  韦歆一个腾跃跨进孟大爷的小围栏算是进了安全地带，追的与被追的默认韦歆踏进孟大爷的势力范围时这一轮结束，围栏外不远处一群年轻人骂骂咧咧一会便散了。
  “赢了还是输了？”孟大爷也生在和平年代，当兵那会一场仗都没轮到打，只有这会看着韦歆一路跑来又激发了他已经死去多年的好胜心，“我教你的背摔你今天用上没？”
  “当然！而且有人挂彩喽。”韦歆已经跑没影了，只有声音从楼道远处传来。
  低洼地村二胖家那死小子头又破了，二胖妈死拖活拖把二胖拽到厂办让陈红妹给评评理。红旗厂原厂长杨炳逸一家前年荣迁，现在是陈红妹当厂长。
  陈红妹看着二胖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的肉脸想笑还是忍住了，不过话没忍住，“阿姨问你，在哪被韦歆打成这样的？”
  二胖使劲往他妈背后躲，最后还是被他妈按到桌案上，这才吞吞吐吐回答：“在，在臭丫头家边上。”
  陈红妹忍着笑特别严肃接着问：“你放学不回家跑我们厂单身宿舍那干嘛呀？”
  “我，我揍……不，我没……”二胖抬头看着他妈。
  二胖妈马上抢过话头，“二胖说是韦歆那小狐狸精勾引他，然后揍了他的。”
  陈红妹面色凝重地看着二胖妈，眼前这位义愤填膺的庄稼地妇女，一辈子没有上过学，愚昧地听信儿子告诉她的一切，觉得流血了就是事实，就是被欺负了。唉，这些年韦歆她见过几次，虽然营养不良可是生命力顽强，和她家王学伟一样快上高中了，同情归同情她和薛云华有一点至少是一样的，同样不想儿子再见韦歆，竟然没本事跟杨家人一样远走高飞，那就让孩子们永远老死不相往来。
  陈红妹拉起二胖的手耐心问着：“乖，告诉阿姨除了你还有谁受伤了？”
  二胖憨厚笑了，“还有刘爱军、沈细兵也受伤了，就是都没我重。”
  “我记得你哥大胖可是一直丢石头最准的。”
  二胖脸上泛起兴奋的光，“就是我哥招了工才将这光荣的接力棒传给我的，我们这叫除四害！狠斗女流氓！也就是我才这么怂，我哥当年只会让臭丫头头破血流。”
  陈红妹眼见二胖妈眼睛都直了还是接着问：“你们一共几个人？”
  “今天我们也就四个人，胆小的王学伟倒是没受伤。”
  “你说什么？”
  “四个人啊！”
  “不是这句！”阿红妹有些激动，“你刚才说的王学伟是我的儿子王学伟吗？”
  “应该……是吧。”二胖是个脑子转不过第二弯的人，为民除害的事儿参与确实光荣，可是也不至于让陈红妹这么激动吧？
  “不可能，我儿子在省里读的寄宿学校，坐长途汽车回家都要半天时间。”
  二胖用他的理解解读陈红妹的激动，原来她是为了儿子逃学生气，逃学是为了做好人好事应该被原谅，二胖勇敢站出来替王学伟解释，之前他对王学伟胆小抱怨全不记得，“我和您家王学伟也不熟的，您也知道我们不是一所学校，我们斗女流氓的时候他也不经常在，在也不插手，他是我哥搭线进来的，我也不好说他光看不打……”
  二胖还在念叨着，他妈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这种小孩子之间欺负人的事谁占理她家二胖也不占理，原来大胖更早就参与这事，现在弟弟也傻乎乎参与进来，竟然还把厂长的儿子也牵扯进来，算了算了看陈红妹那脸色会不会说法没讨来还惹了一身骚？二胖妈马上拉着二胖便溜之大吉。
  陈红妹站在自己六楼的办公室窗前看着车间边上那条小道，那是韦歆回宿舍楼的必经之路，多少次韦歆在前面跑着，后面一群操蛋孩子追着，她只能这么看着，再看不下眼她也没有管的立场。韦歆虽然营养不良，虽然苍白，可是韦歆是漂亮的，是美丽的。她的这份美丽不管是不是短得跟板寸一样的刺毛头，还是洗得没有颜色的工作服都掩盖不了。唉，陈红妹叹着气。红颜总是祸水？她完全相信二胖讲的话，她儿子打出生就没服过她管，做出来的事没有一件能凳得上台面，送去寄宿的这家学校是军队模式的，结果还是关不住他。陈红妹又叹气啊，还是薛云华够大手笔直接把儿子送去外国那大染缸荼毒个彻底，从此百毒不侵。
  不对，陈红妹发现不对，她露掉一个关键的细节，她儿子回来不是帮韦歆的，从二胖的话里有几点是肯定的，她儿子光看不打，既没有制止也没有帮着打，只是傍观这点兴趣值得冒那么大风险从寄宿学校逃出来吗？那学校她陈红妹是知道的逃学很不容易，回去后也要受到很严厉的处罚，想人不知鬼不觉走了再人不知鬼不觉回去要做很多计划，还得有人帮他。看来坐长途汽车去学校探望一次儿子是势在必行了。
  艾峰已经很久没帮韦歆躲避石头了，主要原因是每次追逐韦歆已经不再轻易吃亏。其次前阵子艾军难得回了次家先不说把他阿爹气住了医院，艾军这次回来村里是给艾峰带句话的。
  话是安四海说的，他人在局子里两年了，他惦记着张卫红没他照应日子会更加揭不开锅，自他被关进去，村里他那些势力算是瓦解了，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只剩下艾峰，如今艾峰也半大不小了，该学会分担，要保护韦歆和她妈妈，大概就是这些。
  艾军老大心不甘情不愿将这些话带到，注视着已经和自己一般高却精瘦的弟弟，“你手里小瓶里该不是萤火虫吧？”
  “不关你事。”
  “从你生出来你在我面前就藏不住事儿，是给小丫头的？刚才我看见她了，才几年没见长大了，竟然比她妈还美出几分，别看现在还是假小子样，衣服下面的身体已经发育……”
  “没别的事我走了。”
  “我都做什么了你这么不待见我呀？我话还没讲完呢，怎么着我俩也三年没见了吧，有点良心行不行？”
  艾峰停下来。
  “你不爱听我讲小丫头我就讲别的，好些话阿爹阿娘不会跟你讲，他们只会逼你读书，知道我是废人一个了所有希望全在你身上，可是你真以为大学毕业招工了，做个什么小科长小经理再娶了小丫头就算圆满了？拜托你有点远见成吗？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等你看的多了，学也上到位了你会发现什么都在变，那会你会发现你有了小丫头也什么都不是，男人这一辈子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安四海关进去后我才发现人还是要靠自己，只有在公商局注册的公司法人姓名是自己才真是自己的。这三年我在南边忙，不敢说已经多有成就，我的初忠还是想给爹妈过上好日子，结果你看到了，我才出现一分钟，阿爹就去医院里躺着了，他嫌我的钱不干净。还记得杨林他妈吗？每个人都有对干净的理解，我的理解就是自己双手挣来的钱便是干净的。”
  艾峰一直没有吭声，艾军塞他一张卡他没要，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