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缘圆 更新:2022-08-03 17:04 字数:4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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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信先领我们略加参观了家中庭台花园,后将我们引至正厅。
分宾主落座后,自有婢女奉上茶来,皇上捧起茶盅,揭盖微微嗅品,却并不入口。
“宁某今日方深深领会到,江南果真处处皆名士,方大人的文才品味便是不凡。”
“宁学士这么说,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说起来只是个管运盐的,哪里来的什么文才。”
皇上放下茶,正色说道:“大人这就谦虚了,方才宁某在大人书房中,就看到了西墙上一幅山水,可谓难得一见的高品,看落款印鉴又非熟知名家,所以宁某猜测乃是大人手笔,不知言中否。”
方维信神色一闪,哈哈笑了起来。
“我就说宁学士太高看老夫了,那只是老夫友人相赠之物,绝非老夫所能绘出,学士这次可是误会了。”
“哦?是么,那大人之友想必也是位风雅之士了,是在下妄言了。”
皇上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赞了几句后便带开了话题,与方维信聊起了扬州民情。
不觉间,窗外日已西斜。
皇上察觉到天色已晚后,便立刻起身向方维信告辞。
方维信自然出口挽留我们在此用饭,然而皇上坚持身为随巡学士必须及时赶回去,不能在外逗留过晚,因此方维信也只好起身送我们出门。
到得内门前,一名小仆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将手中小托盘盛给方维信。
方维信接过后,直接笑着递到皇上面前。
“今日与三位学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老夫实在欣喜,可惜此时三位离去得急,匆忙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小小意思,还望不要客气。”
皇上掀起托盘上红布一看,齐齐整整放着五锭银子,约莫至少有二百两。
“这怎可以,大人的礼太重了,在下几人绝对不敢收下!还请大人收回。”
方维信执意将托盘推到皇上手中,佯怒道:“学士要是不肯收,可就是看不起老夫了!学士觉得这礼太重的话,不妨请在呈给皇上的文报中稍加为老夫美言几句,这也就算是几位的劳费了,哪有不敢收的道理。”
两方几番推让下,皇上终于还是勉为将银子收了下来。
“大人请放心,宁某一定尽力而为。”
客套几句后,我们终于离开了方府,坐上自己的马车,赶回行宫住地。
待马车驰得远了,皇上冲坐在对面的何振镛开始吩咐。
“一个月后,命人开始彻查方维信。”
“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江苏总督云世峰,到时一起详细调查了,你知道怎么做的。”
“是。”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看向他十分有把握的眼神。
“皇上为何肯定与云世峰有关?”
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和善样子。
“一幅无名之人的画,却可令方维信那样处处极奢的人挂在书房内,既说是友人,可见这友人定是与他关系十分亲近,对他很重要。”皇上微微一顿,笑得更深,“方维信啊方维信,就算画上的名字是假的,当朕认不出云世峰的写意笔法么?”
我心下一震,没有再问出任何话。
这样的精明,这样的深藏不露,这样的内敛阴狠,我简直无法去想,当初怎就能求得他放过我家。
或许,并不是我的恳求起了什么作用,只是他愿意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
那么如果何时他不再愿意了,要将一切翻覆也不过在股掌之间。
能控制的,从来就不是我,从来就不是别人,只是他,只有他,这位外秀内狠的皇帝。
我闭上眼睛,双手交握住指尖,平息无法克制的轻颤。
他的声音,持续传入耳内。
“对了,振镛,这二百两银子,明日替朕交给当地漕盐商会去。”
“臣一定照办。”zybg
“呵,二百两,一名七品县官半年的俸禄了,他倒也真出手大方。”皇上随手抛了抛银锭,然后放到一旁,“还有张善,到了审查方家的时候,不要忘了他那个儿子,该怎么办,分寸你自己掌握。”
“奴才记下了。”
马车以并不很快的速度继续向前方驶去,而方云两家的命运前途,就这样,在数句话中被定了下来。
二十
扬州城外的行宫,乃是圣祖皇帝当年所建,业已经一百七十余年,几乎其后的每一位到此的皇帝,都会暂居在此。
因为此行宫乃是朝初所建,规模并不十分庞大,占地约只有四十亩,有大殿三座,东西花园各一。
值此月份,京城尚还有些凉意,而扬州则早已步入暖季,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候,即便夜晚里也不会感到多少寒冷。
夜已很深了,然而我还是无法入睡。
微微用力,小心将缠在腰间的手臂慢慢拉开,掀被下床,披衣走到支窗前,略推开少许。
远处巡夜的脚步声似有若无,斜隙之外,一轮皎影投下晕黄柔光,照遍大地。
“明月空庭……如水似华年……”
月影流霜,时光原来也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中不觉逝去,无论睡与醒,都未曾停息。
只怕转眼间,自己也不过成了黄土垄中人,在世间时,能够把握在手的,究竟是什么?
“你在想谁?”
震然回身,皇上就站在床前,眼光落在我身上,不见半丝困意。
“微臣没有想谁,微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大晚上的,不要一口一个‘微臣’,听着刺耳。”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继续问道,“回答朕,你刚才在想谁?”
他大步走过来,一手轻托起我的下颌微抬高,使我与他对视。
“做什么不说话?”
语气和手劲都柔柔和和的,似乎他问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紧要,但他会问出第二遍,又像是对答案很执着的样子。
“叶岚答过了,确实不曾想谁。”
听了我的话,他眯了眯眼,仔细审视我的神情,然后突然一笑,笑意却止于眼底。。
“你想的是明绪?”
我心下一震,不知他此言是何用意。
“皇上为何要提到明绪?”
“不……没什么。吟诗颂词,风花雪月,人生尽欢,本是多么美好的事,只可惜命途难控,身不由己,终活于无常现实下,一切只能想往追忆而不可得,实在可叹,可叹。”
他叹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却暗暗惊心,只能浅言带过。
“皇上的话,果然高深,叶岚凡夫俗质。”
他低头看着我,然后把放在我颌下的手撤了开来,转而放在我肩上柔和拍抚。
“这么紧张干什么?朕有时候还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某些人就能那么盲目地给予信任,而朕虽然的确有利用你之时,但明明未曾真正伤你害你过,却偏偏令你时刻提防,句句小心,难道朕真有那么可怕么?”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射进来,微波潋滟。
不知是否晕染所致,他的目光此时也仿若深水。
被他这样一问,我竟也一时间想不出,究竟自己是为何会对他戒防至此。
许是因我一早已知他并非如表面般纯善,所以下意识地从开始便认定了对此人不可不慎,而根本没有想过他是否于我不利的问题。
这只是种自然而然便产生了的反应。
况且,综观历朝历代,多少人丢官丧命,也不过是因为揣摩错了圣意,我又怎能不小心翼翼。
然而细想之下,他说的又并没有错,至今为止,我并没有受过什么迫害罚惩,反能够无恙地站在此地,虽然或许真的已经失去了什么,也不能归咎于他。
或许对他……真的有失偏颇?
诸多想法,到口中却只凝成了四个字。
“君心难测。”
他挑了挑眉,放下手臂,眼神移向了别处,略有所思。
而我则垂下头,抬袖掩住一个哈欠,困意终于渐渐上涌,然而在他肯就寝之前,想也知道没有沾枕的可能。
“叶岚。”
“啊?在。”
微一惊神,才发现自己方才几乎寐了过去,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的皇上,他居然正觉很好笑似的嘴角轻扬。
直到他笑完了,才收敛容颜,正色对着我。
不知为何,他的那般样子令我也精神随之一紧。
他启口缓缓说道:“叶岚,朕绝不会纵容任你,但,并不介意偏爱宠你。”
听清了他的话,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在说的……是什么?
不会有所纵容,这我早已知道了……可是后面的话……
为何要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子,难道算是……一种保证么……但他何需如此对我……
“怎么了?朕可是金口玉言难得一开啊。”
“皇、皇上为何……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
话未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脸颊已热烫一片。
没想到他一句突然莫名的话,竟令我慌乱至此。
顿时手足无措,连眼睛也不知要放到哪里。
“为什么?”他重复着,然后轻笑了一下,目光投来,晶灿如玉,“因为……你很像一只未醒的小狼。”
“……呃?”
我愣了愣,是我被他的话影响得突然变笨了么?为什么不能够理解?
我像……狼?
正想再问,殿外传来扣门的轻响声。
“什么事?”皇上朗声问。
“回皇上,京城送来的专信。”
“进来。”
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张善捧着信笺踱步入内,直直呈到皇上面前。
看着皇上手中纸函,我心中一凛,方才的暧昧氛思一下子已被冲破。
我慢慢退到一边,静看着皇上拆开封仔细阅读信上内容。
这样的信,已不是第一封,每每无论何时信到,都会被立即送至皇上手中,连此时深更也不例外,想必是宫中密函,与每日按时送至的官件报信自是不同。
“好了,下去吧。”
看完信后,皇上手捻着纸角,凑到蜡烛前引火烧尽,挥手命张善退下。
待张善出了殿,他眼光一扫,看到我远远地站着,便向我招了招手唤我走近。
“穿得已这么少了,还站到那角落处去干什么?”他束了束我披在身上的衣服双襟,不认同地皱眉。
“皇上在看机要信件,叶岚不敢近觑。”我低着头,看他手指,净白细长,骨节分明。
“哪里至于得需这么小心翼翼了,也不过是些例行报告。”他望了望窗外夜色,拉着我重回到床上,“原来都这么晚了,再不歇息,明日启程就该精力不济了。”
在他的身侧慢慢躺下,静宓无声,只听到他沉缓的呼吸起伏。
突又想起了在张善进来之前的对话情形,脑中顿时纷扰,只觉心下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二十一
这一晌我因胡思乱想而紧张莫名,难以入睡,那始作俑者却安然好眠,不一时功夫,浅浅的呼声传入耳中,彰示着我的定力修为实在比不得他。
仍是辗转反侧,只觉得有什么在心里头热热得燎着,却又分不清究竟为何。
原本可以坦然安枕的床榻,此时却连翻个身也觉暧昧。
就在我思来想去之时,一只手臂突地横了过来,揽上了我的腰际,使得我一下子身体僵硬,不敢动弹。
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任何动静,我才慢慢放软了精神,略略移动身子换了舒服些的姿势。
这样子半靠着身后人的胸膛,竟然也就渐觉困了起来,终于熬不住,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早上时分从一个不知怎样的梦中突然醒来,愣了片刻的神后,发觉窗外已大亮,而紧拥着我的人气息均匀,显是尚未醒来。
我决定不再补睡,于是微挣出他的臂膀圈围,离开温暖范围后乍遇清晨凉气,身上不禁抖了几下。
走向门前欲唤人打水过来,在擦过桌沿时,瞥到脚下那锦纹盘金丝毯上极突兀地沾着一小片白,我有些好奇地蹲下身去细看,原来是小张纸片。
拾起辨认,纸上还能大略看出几个字,而当中就有再清楚不过的——“常济”二字。
这是……皇上昨晚烧掉的那封专信么?
这种信上会提到常济,倒也很正常不过,但是不是也有可能,皇上已在采取着什么动作?
若是一般的公务,在例行的官件上应当就已经详细说明了,此处之所以会出现他的名字,断不会是那些台面上的原因。
该不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