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2-07-28 14:58      字数:4786
  巴东县城
  我们乘坐的〃长江一号〃快艇,像是一条怪头怪脑的箭鱼。当它启动时,会有一股浓烟突然升腾出来。那艘快艇上布满了俄文字母,似乎是购买自俄罗斯的二手货,窗口的玻璃早已被磨成了半透明状态,向外看,像是必须要穿越的一片腾腾雾气。
  快艇是从太平溪镇的码头开出的。我6点钟就从床上爬起来,在宜昌车站等待客车将我运到码头。〃明早7点半发船。〃售票员前一天斩钉截铁地说。但一直到8点半,我们才上了客车。9点钟抵达码头时,又被通知船运公司对旅客人数估计不足,快艇的数量不够,只能先运载远途客人,我们这些前往巴东或巫山的短途客人要继续等待。
  人群中一阵骚乱,人们涌到调度员面前,他是个身高体壮、留着寸头的小伙子,把自己裹在黑夹克里。〃这是春运期间嘛!〃他的语气无奈却强硬。当他发现辩解无用时,就退身到铁栏杆背后,一个人站在江边吸烟。
  旅客们最初的烦躁开始平息下来,原先挤成一团的人群各自分散开。那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在和自己的儿子抱怨,她嘟囔着说话,让人听不清,年轻的情侣则在一旁闲聊,还有更多的人在那里发呆,不断打哈欠,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睡眠不足的疲倦。我知道自己不是最困的,因为有的旅客从早晨6点就开始等车。
  其中一位老人家令我印象深刻。他大约50多岁,脸部平且瘦,上面却挂着一望可知的倔强。他一直没能从气呼呼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一开始他呼喊的声音最大,当调度员躲开后,他的抱怨声一直没停过。当那个脸色红润的调度员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并要求我们排好队,以便于他像老师数学生一样清点人数时,那个老人突然挤到他面前,开始不住地问:〃为什么没船,为什么没船?〃当还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时,他突然把头低下来,有点笨拙地撞向调度员,第一次没有撞上,他又撞了第二次。这一瞬间,他的年龄突然消失了,像是个不知怎样表达自己情绪的街头儿童。
  不管怎样,最终我们上了船。我一直在那套着脏兮兮的红罩子的坐椅上半睡半昏,耳边是沈殿霞与董骠的吵吵嚷嚷,他们算得上香港黄金年代的象征了,如今都已逝去。20世纪80年代的港产片,仍在为2008年的满脸倦意的乘客们打发时光。
  西陵峡在我半梦半醒间被掠过了。我对于风景保持了30年的迟钝,如今似乎也未醒来。我猜是因为我的内心太游移不定了,难以在用千年衡量的山水上看到那缓慢的、不动声色的变化。
  从宜昌逆长江而上,两个小时的快艇行程,来到巴东县。在长达600公里的三峡风景线上,这个县城不像秭归、巫山、奉节、丰都那样负有盛名,它没有产生屈原、王昭君这样的人物,也没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或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诗句,也没有像小城涪陵那样用榨菜征服了全中国的胃。
  将近1500年的历史没给巴东留下太多的遗迹,不过本地人都会向你提起寇准曾在此担任过县令,这位北宋年间的宰相是中国历史上最受喜爱的人物之一,就像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明代的刘伯温、乾隆年间的纪晓岚一样,他们不仅具有超人的才华和品质、充满爱国情怀,而且都机智诙谐。
  在数不尽的民间传说中,他们通过各种语言上的游戏、心思上的机巧嘲弄奸佞的对手。比起民间故事中的丰富性,书面上的记载往往简单乏味。关于寇准,一本关于三峡地区的历史地理读物上干巴巴地写道:〃他注意发展农业生产,减轻赋税徭役,兴办教育,很有政绩。〃
  当我们抵达巴东码头时,踏上的是一座新县城。在船码头上要把头仰起60度,才能看到客运大楼。我们沿着石阶而上。石阶的一部分已被淹没在水下,透过清澈的水面,我看到水泥台阶仍在不断向下延伸,通往那个被淹没的城镇。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想知道,如果顺势而下,将会发现什么?
  我们住在楚天路上的国玖大酒店,它是簇新的12层高的建筑,三颗星的标志显著地印在玻璃门前。老板是一个将整个上身裹进灰白色裘皮的中年女人,身材矮小丰满。她给我们指明电梯的位置,脸上洋溢着一种可爱的自足。
  沿着楚天路而上,爬上数不清的台阶,就来到了巫峡广场…县城的中心。大年初二,街道上冷冷清清,广场是唯一喧闹之地。这座40万人口的县城,最重要的机构都在这里了。县政府大楼在最高处,要从广场再登上几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大楼门口。这幢7层高的楼房算得上精心设计,暗黄色的墙面与大面积的蓝窗棂、茶色玻璃窗,比起司空见惯的白瓷砖、深蓝色镀膜玻璃要讲究得多,官员们正好隔窗眺望缓缓流淌的长江。
  县医院在政府大楼的斜对面,广播电视台则在另一侧。本地著名的紧邻政府大楼、高度稍逊一筹的丹阳时代广场是本县城最豪华的购物中心。稍后,我就发现丹阳的名字无处不在,超市、宾馆、酒厂、娱乐中心……所有的这些〃丹阳〃都属于一家叫丹阳实业的公司,它的领导者叫王丹阳,是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是我们这儿的传奇人物,算得上是首富。〃一位本地人对我说。按照这位当地司机的话来说,他是从一个小店铺开始起家的,小店铺逐渐扩大,变成了超市,又变成了酒店、娱乐场所……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物,他们在中国社会眼花缭乱的变迁中,抓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这其中既有个人的精明与勤奋,也有那些不能放在桌面上述说的隐秘世界。从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商人,到19世纪末匹兹堡的安德鲁·卡耐基、20世纪末的俄罗斯强盗资本家,或者过去30年来中国大大小小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富人们,都有着类似之处。
  巴东的老县城与新县城相距13公里。当地人所说的老县城,其实并不老,它只不过比新县城老上几岁。街道与建筑都差不多,一样的丑陋,一样的不洁,一样的匮乏,一样的吵闹,只是更旧更脏些。严格来说,它仍应是一座新县城。更老的那一座如今已葬身江底,商业街道、住宅区已被淹没掉。仅存的是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寂寞地面对着江水。烈士陵园里有贺龙的题词,他因为用两把菜刀开始了革命生涯,而成为中国革命史中的传奇人物,他曾在这一带练习他的游击战术。
  而我现在踩着的路面是巴东政府第一次建设的新城,它只是向上移了一些。但很快,决策者发现,这块地地基不牢,滑坡问题严重,于是在 10年的时间里,他们又开始了第二次迁城,人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决策方式…果断却草率地做出决策,对成本忽略不计。那座修了不久的7层政府大楼,被遗弃了。大白菜堆在台阶下,台阶上则是果皮和污水,一个老年乞丐把破棉被摊在大楼平台上,昏昏睡去。
  卖气球的小余
  我是在政府大楼对面的小餐馆里碰到卖气球的小余的。
  一开始,我注意到的不是小余,而是他手里的气球。进了一家叫金字山的饭馆后,他的左手一松,那些气球就都顶在房顶,把它们系在一起的那根细线无精打采地垂下来。一个小时前,我在巴东新县城的广场上,看到几个卖气球的小贩,气球颜色与形状不一,不过都是我们熟知的形象,机器猫、白雪公主、奥运福娃、米老鼠……它们的色彩与工艺,都给人一种一望可知的廉价感,不过它倒与县城里的广告牌、店铺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的音质,相当匹配…粗鄙的亮丽。
  小余与那些小贩不同。他年轻,身材瘦小,脸上却挂满了书卷气,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而唇上柔软、随意的黑胡子。倘若他穿了白衬衫,眼镜框再窄一点与粗线条一点,就像是时尚杂志所钟爱的青年设计师了。
  或许是因为小城的百无聊赖,小余吸引了我。他让我想起了昔日社会中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有糖果、画片和姑娘们喜欢的头饰,他们还代表着陌生与新鲜的世界,给过分平静的生活带来涟漪。
  我和朋友邀请小余一起吃晚饭,他也是小城的过客,不愿意回秭归的家中过年。傍晚7点,他准时到了我们的酒店…县城里唯一一家三星级酒店。他坚持要来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后来说,是因为他所住的〃春风旅社〃太寒酸了,是10块钱一晚的地下室。看得出,与其说是他脆弱的虚荣,不如说是他保持自尊的方式。
  我们在酒店冷清的餐厅里要了一个包间,喝着重庆产的山城啤酒,开始听小余讲他的故事。
  小余1984年出生于秭归县的一个乡村,18岁时,再也压抑不住对读书的厌倦,跑到了宜昌市讨生活。他在那里为一家垃圾处理厂工作,负责为废弃金属分类。〃那是个污染严重的工作,〃他说,〃每个月1000块,管吃管住。〃对于他的家乡来说,宜昌是个大城市,有着各种可能性,也经常面临着各种新挑战。
  除去分离废金属,他卖过仙人掌,骑三轮车替人运货,有时找不到工作,就睡在长江边的公园里,夏夜温暖宜人,却被人偷走了钱包。他不会向家人求援,况且,家里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们家也是库区的移民,忙着从旧家搬到新家,政府答应一次性支付的18000元安迁费,却被乡里干部变成了每月付 50元,一直延续下去。〃这要是个整数,还能做点小生意,但分开给,就什么用也没有。〃小余抱怨说。
  眼下这个卖气球的工作他干了半年。他从宜昌按批发价每个两元钱拿到货,然后就来到周边的小县城兜售。一般卖5元钱一个,如果他认为特别漂亮的,比如因为鼠年而流行的米老鼠,则可以卖到8元。每次出发前,他的小小行囊里除去很少的衣物,还有一个充气机,他用少量的化学药品在地下室的房间里,制作出氢气,把气球充上气。
  一周前,小余坐着长途汽车来到巴东县,他从未到过此地,也不认识任何人,除夕的中午饭是在我们碰到的金字山里吃的,一碗炒饭,当时它是县城少数开门的几家店面之一。
  这几天,他的生意不好不坏。不过,他发现巴东人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只要是他们没见过,就会试一试,包括他的气球。
  饭桌上都是男孩子,话题似乎自然地就引到女人身上。小余的谈话一下子变得动情起来。旅行时,我经常会碰到各色小镇青年,他们年纪小小,却似乎有着单调又丰富的社会阅历。县城与小镇的精神生活是匮乏的,他们以成年人的世俗生活来填补空缺,他们过早地学会抽烟、喝酒、赌博,在歌厅里扔掉童贞,所以尽管不过20岁,却可能带上了暮气。他们在街道上呼啸而过,在暴力和性上表现的某种渴望,成了他们唯一可以把握的青春,生命在此有了灿烂却短暂的停留,然后迅速地、头也不回地奔向衰老。
  但小余却相信爱情,事实上,他是个多情的种子。在宜昌时,他先是陷入了一场不对等的恋爱,一个大学女生,从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只愿意接受他的照顾,却很少给予回馈。他们的恋情注定走向终结…只要她一毕业。然后,他朦朦胧胧地爱上了同事的老婆,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喜欢单独和她谈话,偶尔拥抱一下感受柔和的体温,但这结果可想而知,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被迫离开了工作单位。比起他节俭的日常生活,他对于女人们过分慷慨。即使分手在即,他仍花了几百元给年轻女孩子购买生活用品。他还偷偷买了一套保暖内衣裤,希望有一天能送给那个成熟女人。
  在从宜昌前往巴东的长途汽车上,身旁一个少女抑制不住倦意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整整3个小时,他身体僵硬麻木,只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
  他记得她是在江苏打工,春节回家车票紧张,于是一直站在火车上。下车前,他对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说,可以替她们在宜昌买回程火车票,这样就不用再站回去了,让他遗憾的是,她们似乎不太相信他。在巴东旧县城,他还遇到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他送给了她一个米妮的气球。旧县城的生意不比新县城,但我们碰见他时,已是他连续3天来此了,因为〃我想再碰见她〃。
  吃过饭,小余提议到江边散步。沿着石阶而下,正是跨江大桥,一路上,我不停地看到这种通体白色的钢索桥,它们就像一只只巨大的纯白竹叶虫坦然地趴在山峰之间,暂时休憩。江对岸的山已大部分隐藏于黑暗中,山腰上闪耀的灯光表明那里有人居住。
  小余先是诚恳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