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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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一切 更新:2022-07-28 14:58 字数:4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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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着这个小平头上了二楼,这里有着与一楼同样的景象。然后我们左拐,钻进一间封闭的房间,木板将这个大房间分割成面积均等的两个。我能记住的是带着拙劣刺绣的沙发,是暗淡的黄色,不知道它是暧昧的灯光所致,还是确实这么脏。那一排姑娘走进来时,我觉得有点眼花缭乱。那个身材修长、像香港TVB里的一位女演员的姑娘,真的只要50元就陪我做尽各种尝试吗?
我和同伴以社会考察的名义而来,实际上内心都蠢蠢欲动,我们太虚伪了,太自以为是的矜持了,两个姑娘坐在我们身旁,并随时准备坐在我们的大腿上,我们却纵容大好时光悄然逝去,倒是她们的直接弄得我们无所适从,她们需要尽快地开始,尽快地结束,效率和金钱紧密相联。我相信,我们是她们最好、最莫名其妙的客人,足够慷慨,却什么也没发生。
这些经验让我心灰意冷,即使到了丽江…一座公认的艳遇之城,我都没太多兴趣。凌晨3点的小客栈,准备收容我的疲倦。但在走廊里的洗手池前,我看到了一条蓝色牛仔短裤,下面是笔直、丰满的双腿。我的眼睛又干又涩,意志昏沉,却对这一景象印象深刻,还有那头长发。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时,她又在洗脸,我略去我们对话的细节,总之,她和我一起去吃早饭,去喝了一家接一家咖啡馆的美式咖啡,她决定和我一起从丽江前往大理,最终抵达我这行程的终点… 腾冲。她来自台北,母亲是外省人,外公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一位知名记者,他的父亲则是土生的台湾人。这是她第一次来大陆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她对这片辽阔土地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像这一代台湾人一样,对身份的认同纠缠不清。
15。老人张德藩
我的新旅伴比我懒散,却是个勤奋的摄影师,和我一样喜欢LeonardCohen。当长途汽车最终开始穿越通往腾冲的高山时,她指着颜色浓郁的怒江水兴奋地叫起来。怒江水让我想起了黑龙江,它们流淌得都那样缓慢、从容,它们都黏稠,像是油,而不是水,只不过前者的颜色更黄,而后者的颜色更黑。在怒江一段,植被葱葱郁郁,那种热带才有的茂盛,在那一瞬间,我仿若回到了史前时代,两万年前的这里也是这样吧。
在腾冲,一位老兵比其他任何人与事,都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张德藩打开贴了尉迟恭、秦叔宝两位门神的木板门,站在我们眼前,他的蓝色西装整洁利索,面颊刮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不属于这个村庄。
〃我们来找一位从台湾来的老人。〃从张家坡的村口,我们开始一路询问。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他的经历…他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在台湾度过了大半人生,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云南腾冲县和顺镇的张家坡。
对我这一代的中国人而言,中国远征军像滇缅公路、史迪威一样,似曾相识,却从未了解。事实上,8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的来龙去脉,我们知之甚少,而国民党政权的作为则更像是历史的盲点。距离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整整70年过去了,但我对于那场战争的主要记忆只是几个孤立的年份、几场孤立的战役、几次骇人听闻的屠杀,至于战争的内在逻辑与细节…中国失败与胜利的原因、中日两国的真实国力的对比、杰出人物和普通人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勇敢与怯懦…则几乎未得到探讨。我们总是在遗忘,似乎所有的苦难都仅仅是苦难本身,除去哀叹与控诉,无法转化成真正的精神财富,转化成我们对自身命运的探求。
腾冲曾是明清时期的中国控制缅甸的军事重镇,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则见证了中国与她的盟友美国、英国兴奋、悲壮、挫折重重的合作。 1942~1944年,中国军队第一次将触角伸到国土之外,他们在缅甸遭遇惨败,几万人被困在深山密林中,迎接不必要的死亡;他们在印度重整旗鼓,补充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兵员,接受美国式的装备与军事训练,最终完成了对日反攻。腾冲建于1945年的国殇墓园记录了其中的一部分牺牲者,那些50公分高、20公分宽的小小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既然他们生前就列队,那么死后也是如此吧。很多墓碑上的字迹经过雨打风吹已然褪色,只依稀看到〃一等兵〃、〃上等兵〃这样的字样。
真实的战争比我想象的更复杂,除去勇猛、荣耀、爱国热忱,它或许更蕴涵了恐惧、无可奈何。战死于缅甸的戴安澜将军会说〃此次远征,系唐明皇以来扬威国外之盛〃,但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张德藩的故事完全不同。
张德藩的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不能快步走动,却依旧毫无障碍地跨过门槛,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老年斑,他的反应称得上快速,看起来不过70岁,唯一可惜的是,他基本失聪了,必须是他熟悉的人在他的耳边吼叫式的说话,他才略微听得清。他出生于1907年,和我们见面时已经整整90 岁了。由于失聪,我们的交流很难展开,而且他依旧浓重的乡音我也经常听不懂。他当然也像所有老人一样,喜欢重复,似乎那是生命将逝前,拼命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或是通过反复诉说曾经的遗憾,来抚平的内心长久的不安。
他就出生于这个老屋中,这幢房子的历史足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可以猜测出,这是个殷实之家。他曾是个青年商人,行走在中国与缅甸之间,腾冲一直就是中缅贸易的重镇,很多中国商人的大半时间生活在缅甸,他娶了一个气质端庄、眼窝深邃的中缅混血儿,后者是缅甸曼德勒市的一家英文学校的老师,她为他生了4个孩子。他经历过日本人在1942年的到来,他商人式的精明帮他回避了很多痛苦,当日本人进村时,他会事先准备好几个鸡蛋与番茄,当他们敲门时,一边主动递给他们,一边说自己是〃良民〃,他亲眼看到那些迟迟开门的邻居怎样被打得头破血流。
当远征军开始反击日本人时,他已是个37岁的父亲,无意卷入其中,但战争却选择了他。他会说熟练的缅甸语,熟悉缅甸的山地与丛林,他先是成为一名向导然后被迫参军。战争中充满了意外,他和几位战友被大部队甩了出去,不知为何又卷入了缅甸的内战,他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在身边……他算得上幸运,逃过一次次劫难,他记得一次夜间战友想拉他一起出门,他恰好不在,第二天那两位战友都死在了外面。在国民党政府撤离大陆之后,他们这些残留的远征军老兵有机会辗转泰国,前往台湾。他就这样来到台湾,成为被外省人拥挤着的台湾岛上的一个陌生人。他,操持着云南口音,在一家理工学院里当烧水的锅炉工人,他再没见过妻子,在台湾时他接到了她的死讯,而儿女们只有在大陆向台湾开放旅游之后才又见到。
〃那是乱世啊,人命不值钱啊!〃我记得他总是在说着这句话,他总是提到他的再未见到的第一任妻子,她的那张魅力十足的黑白照片就在客厅的相框里,他的第二任妻子则坐在他身旁。你可以轻易感觉到,他的所有的爱都给了死去的、在照片中光彩照人的那位年轻女人,而不是身边这个白发苍苍、皮肤干黄的老太太。
他带着我参观后院那个小花园,串串红正在盛开,那棵粗大的茶树穿过屋顶伸向天空,他指给我们看他新装修的浴室,轻轻地抱怨说鱼缸里的金鱼为什么总是养不活……他热爱生活,并且期待别人倾听他的故事。他的弟弟也坐在房间里一直陪我们,除去照顾他们的那位中年保姆,他的弟弟是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人,那一年73岁了,儿孙都不在家。偌大的院子里显得空旷,木制老房子和石板路上的青苔散发着久远的气息。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甚至感觉到时间的静静流淌。
当我要离去时,90岁的老人恋恋不舍,说了很多遍〃谢谢〃,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或许我们应该留下吃饭,或是不久再来看他,他期望有人听他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早已被岁月弄得残破不全,但那些往事的悲欢在他的腹中停留了太久,甚至彻底被历史遗忘了,他需要把它们倾泻而出,并被别人知晓。
16。中国味道
离开腾冲的感受,就像到来时一样复杂。我们坐着夜班车前往昆明,躺在窄小的卧铺上,窗外是一片漆黑,我觉得自己平躺的身体像是传说中飞翔的尸体,镇定而沉默地飞入无尽的黑暗。我40天的旅程,就和这段尚未展开的恋情一样,即将要结束了。
就像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样,事情的结尾和它的开端没什么关系。我在旅行前对中国的宏大设想,几乎全都消退了。在最后的几天里,我断断续续地阅读着林语堂的《中国传奇》。他用英文将中国古典的短篇小说改写出来,我读到的则是它又被翻译成的现代汉语。这个奇特旅程,一点儿没有减弱它的感染力,我被这些小说的神秘感、简洁、人物奇特的性格、勇敢和洒脱的品质完全征服了,其中几篇我觉得一点儿也不输于爱伦·坡的作品。我在其中立刻就嗅到了那股独特的〃中国味道〃,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与我刚刚游历过的这片土地紧密相连,而我也是它的产物,但很可惜,这些宝贵的遗产密码已被我们丢弃了好几代。
一个国家的悲伤与勇气
我可以坦诚相见,因为我与这些爱国者不同,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烦都公之于世,因为我没失去希望。中国比她那些小小的爱国者要伟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们来涂脂抹粉。她会再一次恢复平稳,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林语堂
一
2007年的8月到9月,我与几个朋友在一起旅行。路线不确切存在,却充满了象征意义。从黑龙江的爱辉出发,一直到云南的腾冲。在地图上,这是一条斜线,一位叫胡焕庸的人口地理学家在1935年创造了这条线…〃爱辉…腾冲线〃,它也被称做〃胡焕庸线〃。以此线为界,约有94%的人口居住在约占全国土地面积40%的东南部地区,6%的人口居住在占60%左右的西北部地区。
出生于1901年的胡焕庸是典型的〃五四一代〃,他先后在东南大学和巴黎大学接受教育,像同时代的很多人一样,他学习现代知识既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当做拯救古老中国的手段。
但是,如果你都不理解自己的国家,你能够帮助她吗?鲁迅不是在1927年说我们是〃无声的中国〃…〃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这些应说的话……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
胡焕庸相信人口与地理是了解中国的重要角度,地图上这条斜线不正说明了为何中国是如此的拥挤,人口的压力这样大。深入了解自身,既有助于我们对现实的判断,也能从我们昔日的经验中获取某种精神与智力的鼓舞。所以,林语堂在1934年手不停歇地写作《吾国与吾民》…中国历史悠长,曾经无比辉煌,也有很多弱点,但它充满了韧性,总是能从挫折中复原;所以历史学家雷海宗在〃卢沟桥事变〃发生时,完成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的主要部分,他将 1937年的抗日战争,比作将近1600年前的淝水之战,上一次战争标志着中国的再生,以南方为代表的新文化主导了中国,而抗日战争刺激了中华民族的觉醒,他多少相信这次战争是一剂泻药,帮助中国摆脱痼疾,重新获得勃勃生气。
这些片段总是让我动容。他们让我看到了一个国家、一代人在面对巨大挑战时所作出反应的热忱、丰富与深沉。他们的洞察力超越了时间,以至于70年后,仍滋养着新一代人。
今天,尽管经过多次移民,我们的人口分布仍遵循着〃胡焕庸线〃的划分,而70年过去了,没有著作比《吾国与吾民》更诚实与美妙地解说中国,其中很多判断似乎是为这个时代而作。
地图上的斜线,不可能成为真实道路。我们的旅行大致沿着它进行,乘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经过东北的黑土地,在山西浓重的烟尘中穿行,在秦岭中绕来绕去后抵达了风物不同的汉中,然后从川北的绵阳到成都平原,最终进入云南……我们路过很多小城,和形形色色的人谈话,我迅速忘记了试图通过这条〃胡焕庸线〃来了解中国本质的宏大愿望,但是和这些不同土地、不同人的接触,却带给我某种更细微的触动…他们每个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