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2-07-28 14:53      字数:4986
  完饭赶回去画。
  夜里10点钟,当我告辞时,外面正落着毛毛的春雨,老师送我到门口,握着我的手
  说:
  “东西要比别人好,我不怕麻烦!”
  他的话很简单,声音也很低,似乎只要我一个人听到,但是落在耳里,每个字都是那么
  重、那么沉,因为这是一位伟大画家追求完美,“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宣言。
  宝岛的春意更浓了,飞机升空时,心中泛起千百种的滋味。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地故园亲情,虽然在
  西方的物资文明冲激下,许多记忆中的变了色,但就像是日久生雾了的银器,细细擦拭之
  后,便能再闪亮地呈现。
  故园之情,像是佳酿,愈陈愈醇,而暖饮起来,特别温暖地直人心底,烫贴全身,且令
  人陶陶然。
  只是,带着这个宝岛初春的和暖与温馨,我是否更难适应眼前面对的,万里外冰封雪冻
  的冬天?!
  冰冻的玫瑰
  院子虽然不小,但因为贪心地种了太多花,也便感觉局促了起来。
  花是一丛叠一丛的,随着荣发的季节先后而下种,也常算好了高低来安排。譬如在鸯尾
  兰和郁金香的四周种金盏菊和非洲牵牛,早春先开郁金、仲春开鸯尾,而后当前二者的叶子
  都萎缩消失之后,正好有牵牛和金盏菊,延续着到10月的暮秋。
  又像是凤仙与百日红种在一圃,百日红因为长得奇高,能达到3尺,所以种在内侧;凤
  仙比较矮些,便安排在四周,使得阳光能够普照。只是这么一做,原先站在花圃中间的玫瑰
  便受到委屈了。
  玫瑰是花店里买来的名种,每株都挂着一个铝制的牌子,打着品种的编号,和受专利保
  护,不得自行繁殖的警告。对于懒人,花农倒也有特别的设计,这种玫瑰买回来完全不必拆
  封,只要在地上挖个洞,连盒子往下一放就成了。因为纸盒子能快速分解,成为土壤及养分
  的一部分,没多久就消失得无影尤踪。
  园里的玫瑰,少说也有十几棵,前前后后地散布着。这是因为她们总开不好,我天生糊
  涂,也就常忘记自己已经有许多玫瑰这件事。每年初春,外面还积着雪,只要走进花店,便
  被那花团锦簇迷得飘起来,钱袋没了算计,手底也自然大方,总是直到把那大包小包的花拖
  回家,才发现有限的院子里,早已列土封侯,各有所主了。
  怪不得母亲用“见缝扎针”这么妙,又无比贴切的词来形容我。实在为了安排上百棵的
  各式花卉,我真是绞尽脑汁,几乎把每一块可用之地都种上了,甚至篱墙之外,后面山坡的
  森林里,都有了被我淘汰,却舍不得扔掉的花卉。
  当然我是舍不得将玫瑰种到后山去的,那么馥郁又端丽的花朵,理当占据园圃中最重要
  的位置,以她夏日的娇艳,与那仲春的牡丹各擅胜场。
  只是我的玫瑰,唯独在孟夏和仲秋绽开,当别人园里玫瑰怒放的时刻,我的花朵反倒贫
  乏得可怜,原因是:
  孟夏时百日草和风仙都矮,挡不到阳光,所以花圃中间的玫瑰长得好;至于盛夏,四周
  全被草本植物遮盖,只好委屈着不动。直侍仲秋,别人都凋零之后,再拾取一点冬天来临前
  的阳光。
  或许因为夏日的激情,未能得到舒放,虽然纽约的10月已经相当寒冷,这些玫瑰倒还
  都顶得往,只是花茎瘦小得可怜,叶子也单薄得很,怯零零地探出花苞,偷工减料地开一朵
  小小的花,那细细的茎却还禁不住地,像是高龄失婚,终于出嫁的老新娘,羞赦赦的低了
  头。
  为了怕她们支持不住寒风的侵袭,总是不待花朵开满,我就会把她们剪下来插进花瓶,
  既是寻找晚来的春天,就不妨做个温室的花朵吧!好比年轻时出嫁,与丈夫一番辛苦是当然
  的事;年长结婚,则理当有个温适的窝。
  问题是,虽然有如此素心体人的主子,将她们移入南窗的阳光下,那些晚来的玫瑰,却
  恐怕因为先天的不足,没有两天,就片片凋零了。
  晨起时,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俯身在窗下拾取散满一地的花瓣,把那虽然脱离母
  体,却犹然芳香而完整的花瓣,一片片叠成一本小书的样子,轻轻地放到我绘画调色的碟子
  里悼念。
  相信每一片花瓣上,都记载了一首诗,或是一些夏日的幽怨词语;或只是一些叹号,留
  给那失去的季节展读。
  令人惊讶的是:
  去年秋天。
  想必是暮秋初冬了,我阶前的黄玫瑰,居然在那大西洋的寒风中,同时生出了三个蓓
  蕾,且于某一日的傍晚,默默地绽放了。
  北国初冬的晚霞特别美,因为太阳移向南方,不似复日的刚烈,使那彤彩带着一抹淡淡
  的酪黄,恰巧映在黄玫瑰剔透的花瓣,竟然仿佛镀上一层K金般。那金是透明、诡橘而跳动
  的,在华贵中显示无比的清纯,甚或是一种圣洁!
  我被那景象迷惑了,竟忘记将她们剪下来。
  夜里,气温突然降到零度。第二天早上,当我走到铺满白霜的石阶时,那三朵黄玫瑰已
  然被冻透,而僵住枝头了!
  接连的几日,都是冰寒彻骨的日子,北风也特别凛冽,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窗帘后,看
  那在风中颤抖的三朵冰冻的玫瑰。
  恍如暮年之恋,刚刚领略毕生向往,却不曾经历的刻骨铭心的初恋时,却突然遭遇死亡
  的打击,应该是不瞑目地弃世,抑或安然而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离开?
  毕竟在有生之年爱过了呵!在最美的晚霞中,领略了绽放与吐露的快乐,那跟来的死
  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渐渐,我把她们遗忘了。直到寒流过去,到园中点视残圃,才发现,那三朵苦命花,居
  然还挺立在枝头。
  “那么大的风,居然没把花瓣吹散?”
  还是应该说那离开爱恋的不甘心,使她们竟成了像希腊神话中看到玛杜萨,被凝塑成的
  石雕,永恒地望着天空:
  “请交还给我!请交还给我!”
  我那迟来的,却无比宝爱。爱我的丈夫,如同呵护着自己儿子般的暮年之恋!”
  我小心地把那三朵黄玫瑰剪下来,她们虽然僵硬,却依然完美地维持着初绽时的姿态。
  那是凝固的美,成为了永恒的存在。
  直到今天,她们仍然在我的水晶皿中端丽地绽放着,且只要我靠近,便能嗅到那股谈谈
  的,犹如17岁少女,初恋时的芳香。
  柜子深处
  女主人先用白色的餐巾擦了擦手,再一手扶着壶盖、一手握着把子,为三人将茶注满,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唯恐弄出一些声响,以免破坏了这冬日午后的安宁,又仿佛怕手印
  会留在那蕴藉而光可鉴人的银器上。此刻黄色的日光,正由落地窗间洒入,在小餐桌四周,
  散射成一囵圈的光晕。
  “以前这个时节,常有成群的年轻人,到我们后院来看梅花,又叫又笑地,吵得要
  死!”女主人说。
  老人轻轻放下杯子:“带你到我的学社看看吧!”便起身向里屋去了。
  “他真是喜欢你,除了我们的儿子,他不曾带过任何人去他的学杜,或许是因为你长得
  像理查吧!”
  双层巴士的顶层,是最适宜欣赏暮冬景色的,两边的行道树从车窗间掠过,已依稀可见
  枝梢深红的叶鞘和其间的嫩芽。
  “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春天了!然后慢慢进入夏季,伦敦最美的时候,至于南牛球,枫叶
  就红了,跟着高山上会飘雪,以前说什么春去春回,其实哪个季节都不曾真正去过,当然也
  可以这么说,在北半球春回了,南半球春却远了。”
  居然一下子飘起细雨,白白地,有些像七星山间那种带着雾的冷雨,老人直挺挺地走,
  肩头开始变成深黑的颜色,后面望去,像是敛翅的兀鹰,那快速而宽长的步子,竟使我有些
  急促地追赶。
  会社的建筑散发出一种霉湿与古老书籍混合的气味,中间的天井,靠上面半透明的玻璃
  顶,洒下些光亮,四廊小桌前坐着已经半僵硬的许多人影,也有些似有似无的低语,夹在翻
  书页的声音中。廊后较大的厅内,古老的地毯,仍在炉火的跳动下:显出厚重的深红色,从
  巨大的沙发椅背后,可以看到的是一个个白发的头颅。
  老人已经是30多年的会员,高大的身躯和浓重伦敦腔的英语,竟使人很难分辨他是中
  国人。大概不用张开眼,他已经可以算出地板木条的数目般地,转过廊角,进入大厅,把脚
  步停在一组沙发前。
  “这是查理。不是理查,可不是有些像吗?”
  对面欠身缓缓站起的老人不断地点头。
  “安妮好吗?”
  那老人又点头。
  “理查的岳父,是个爵士!”回程车上,可以看见路面映着伦敦高楼的灯人。
  晚餐已经在桌,是附近中餐馆老板迭来的,餐馆原本属于老人,突然让给了他以前的司
  机经营。
  女主人愉快地寒暄,问些会社里的事。
  “安妮要结婚了!”老人冷冷地说。
  “嗅,是吗?那是我们该为她祝福的!”
  饭后老人早早就寝了,女主人在起居室一角看几乎哑巴的电视,广告时站起身打几个
  转,又坐架椅子继续看。我则坐在客厅间番着杂志。
  “来!我带你看样东西!”女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匆匆地向门厅入口处走去,停在
  一个古老的柜子前,蹲身打开最下层的柜门,里面放了许多老旧的桌中,但她却毫不犹豫地
  俯身下去,脸孔几乎贴到地板上、探手到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相框。
  “这是理查,在安地斯山顶拍的,他喜欢爬山,英国的山爬遍了,又去南美爬!”
  相框中的年轻人,高高坐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顶端,后面可以看见渺小的千林万木。
  “是不是跟你有些像?”女主人小心地收回去,再以原先的姿势塞回柜子里:“我们的
  独子,剑桥大学毕业,这是三年前拍的。”
  电视声没了,女主人想必也休息去了。却见老人宽大的黑影从里面转出来,又走向门
  厅。很清楚地看见,那头灰发在黑暗中贴到地板上。
  “睡不着觉,找出一样东西给你看!老人把相框递到我手中:“这就是理查,我太太怕
  我看到,藏在柜子里头,她自己却忘了,所以不要告诉她,我给你看了照片。”说完赶紧又
  收回去,匆匆走向柜子,小心翼翼地循着女主人一样的路线,吃力地俯在地上,把照片塞回
  柜子的最深处,再轻手轻脚地把柜门关好,忍着喘息站起身:
  “理查登山失事那年照的!”
  种下情缘
  年龄愈长,剩下的时日愈短,愈懂得珍惜生命,不仅珍视自己的生命,唯恐一日虚掷,
  而且珍视世间所有的生命,觉得无非上天美意的神奇之作。
  见到婴儿,是更加怜爱了,仿佛看到一扇门,虚掩着,隐隐约约是门外无限的美景,和
  一条宽广的道路,自己已是路上的过客,门内却正有未启程的旅人。
  以前进入森林,总是拣起一根断枝,呼啸着奔跑,遇到多刺的野玫瑰和含毒的藤草,便
  一把挥去,颇有王者出巡,四方回避的架势。而今则全然相反了,徐步林间,看周遭的小草
  花,无不神妙,生恐深重的脚步,会惊扰了下面的小精灵。若有那拦路的斜枝横蔓,总是变
  身绕道而过,甚至连毒草,也觉得它未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而分泌出毒
  液,本是人不涉我,我不伤人,然则,人类又何必妄自尊大他说什么“芳兰当户,不得不
  锄”呢?
  感物情深之后,便是切水果时,碰到了中的种子,居然也有几分怜惜起来。有一口吃日
  本20世纪梨,或是因为经过了太平洋的长远旅途,其中的种子已经伸出一公分的小白芽,
  何尝不是上天的美意,便将它种进花盆,几个月下来,居然成为一棵小小的梨苗。
  于是愈发对种子产生了兴趣,在紫藤长长的豆荚里,收集了扁豆般的种子;蔷蔽花开
  后,留下小石榴般的果实;君子兰粗大的柱上,孕育了一批青子;芍药花残后,留下带绒毛
  的子房;美人蕉的桔梗上,采得像是黑铁制的小圆珠:尤其妙的是其貌不惊人的凤仙花,青
  色的荚,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突然崩裂,弹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