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2-07-28 14:53      字数:4995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只有两样玩具,一直不曾褪色。一个是我收藏成堆的香烟罐,一个
  是我的老鹰风筝。
  香烟罐并不能算是我最喜爱的,之所以能记忆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搬家时全忘在旧房
  子里,由于心疼、吵闹而变得深刻。老鹰风筝则是我真正喜爱的东西,因为它是父亲买的,
  再加以组合,帮我放上天去,且将线的一头交入我的手中。
  那是一个午后,想必正逢假日,父亲带我到家附近的龙安国小玩,才走出巷口,就看到
  天上有一只老鹰在盘旋,可以很清楚地认出头和身体,还有那抖动的翅膀。
  “老鹰!老鹰!”5岁的我,大声叫着。
  父亲抬头看了一阵,说:“大概不是真的,是个风筝!”
  那时候似乎放风筝的人不多,最少这是我所听到的一个新名词——风筝。
  我们走入龙安国小,果然操场中央,正有位老先生在放风筝,几个孩子指手画脚地围在
  四周。
  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也忘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专卖风筝的,只晓得那风筝后来到了
  父亲手中。
  对于凤筝的印象却是极深刻的,那是以细竹条编成骨架,再缝上灰色的绸子制成;绸子
  上还画着眼睛和羽毛的图纹。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能给人那么逼真的感觉,它妙在不但
  有老鹰长长的身体,而且还有个弯弯的弧度,看来就像是立体的身躯,头上更带着尖尖的
  啄,加上圆睁的双目,真是威风凛凛;至于翅膀,一半有着竹架的支撑,一半则任那轻绸虚
  挂着,放上天去,风一振,翅膀就扑扑抖动,活像是展翅翱翔的座隼。尤其神妙的是,那双
  翅膀居然可以装卸,不用时将翅膀抽下,只占小小的空间;要玩时,则只需将翅膀近身一侧
  的两支长竹片,插入身体上的插座中,就顿时成为了足有三尺宽的风筝。
  往后好长一段日子,每当父亲有空,又天气晴和,我们都是伴着风筝度过的。父亲先将
  风筝装好,放上天空,再把线圈交到我手上。
  “小心拿着,这风筝老鹰一飞上天,就成真的了!真老鹰力量可大极了!抓不紧,它就
  会飞不见的。”
  听了这话,我的小手是抓得更紧了,只觉得长线的那一头,有着不断的震动传过来,那
  是一种挣扎!它想飞跑。因为凤筝老鹰的家是在天上,所以一上天,它就活了!只是为什么
  一落地,它的翅膀又跟身体分开,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抽屉里呢?
  第一个自己做的凤筝,根本没能上得了天,才起飞,就栽到地上,岂像我那坏了的老鹰
  风筝,只要一只手,迎着风,轻轻地松线,自己就能展翅而去。
  但我还是捡回了那只不会飞的风筝,重新绑,重新糊纸,又重新在苍茫的暮色里,冲出
  门去,加入那群犹未散去的小朋友中,请一个孩子抓住风筝的下端,在高喊松手时,抓着线
  圈猛跑。
  只是依然掉了下来。
  渐渐地,我做的风筝有了进步,虽然还飞不高,且猛打转,但总是飞了起来。
  我把风筝拆开,将小竹条削得更平均,又拿另一支竹子撑着,量度出重心,画上记号,
  再把垂的那根绑上去,且斜着加上两支小竹片。由于左右力量非常平均,相信绝不会再打转
  了。
  只是放上天,它虽不转,却仍左右摇摆个不停,我又丢了脸,直到有一天,为它装上了
  好几条长长的尾巴,那风筝才真正平稳地飞起来。
  “原以为不装尾巴可以飞得轻快些,岂知道反而不稳了!难道那看来像是累赘的东西,
  反倒有这许多用处?
  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放风筝成为孩子间最热门的课外活动,尤其是初秋的日子,整
  个台湾大学操场的天空,都飘着远远近近的风筝,电线上、树梢上,甚至房顶上,常看见坠
  落的风筝,但尽管有些还非常完好,除了物主,却不见有人去捡现成,大概是因为,每个人
  都希望做自己的风筝。
  放风筝的美,岂只是风筝在飞,而且是自己在飞,从自己的手上,扎出来一片方方圆圆
  的小东西,为它装上尾巴,绑上线绳,再加上五颜六色,这——就是我的代表、我的孩子、
  我的化身,且看今日,谁的能飞最高!且看谁是绞了线、断了丝、栽了跟斗,垂头回家的
  人!
  飞扬!这是我的想像,飞得愈高、离我愈远,愈是不容易看见,这手上的线愈是脆弱而
  不可依靠,愈是我的骄做!
  在俄亥俄州,一片广阔的原野上,看风筝大赛,有立休几何形,看来像个大方盒子的风
  筝;有灌了气,看来像块面包的塑胶风筝,有日本人画着罗汉脸的长方形大风筝,也有成百
  节中国式的大蜈蚣。
  至于线,从细得看不清的钓丝,到比笔芯还粗的尼龙绳,更在特别表演中,展示了可以
  暗杀别人风筝的玻璃丝线。
  参加斗风筝的人,不见得都有特大号的本钱,却怀着一大卷,先浸胶水,再蘸过玻璃碎
  粉的“杀筝线”。那风筝似乎也经过特别设计,可以突然做快速的飘摆,倏地横穿到别人风
  筝的下方、再猛然上升,只见放风筝的手向回抖那么一下,另一个风筝,就无声无息地翻滚
  而去。
  人群发出一阵阵的惊叹,带着幸灾乐祸的呼喊,也有着些许同情的惋唱,还有那随着断
  线风筝抖动、挣扎、飘滚、滑落、消逝,一种说不出的凄美,所发出的……
  那是一首一首的挽歌。美丽的凋零、英雄的殒落,所必当伴随而来的咏唱:
  云的归于云
  雾的归于雾
  飞飓的归于飞飓
  天空的归于天空
  两支竹、一张纸、一根线、平凡地被塑造——一种偶然。
  一阵风,一只手,双目相送中,昂昂然地被举起——一种机缘。
  既是风赐予的飞翔,就飞成风的样子吧!那么地飘摆,那么地睡倒,成为一悠然滑落、
  一优美的死亡!
  既然回到地面,便立刻回复了平凡,且可能被永久地深藏、无情地折损。
  就尽情地飞远,激烈地战斗,且在地面那只手的错误发生时,选择属于你的自由吧!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一个怎样的树梢、怎么的枝头,或是一片平野之
  上,你竟然带着一些亲人的梦想,一段流浪的经验……
  睡成一永恒的姿态!
  荒山逆旅待新年
  在海外过的第一个中国年,是壮阔的、荒凉的,却又有着一些诗意,带着几分惊险。
  趁着寒假,万里来美寻夫的妻,害怕纽约的冰雪,而跟我约定在旧金山碰面,却没想到
  一路玩到大峡谷,仍然赶上了她生命中最大、最冷的一场雪。
  雪中的大峡谷更壮观了,但是比起玉山、阿里山,甚或只是大屯山,总觉得少了那么一
  分优美与悠闲。由于天寒地冻,载人下到溪谷的小骡子早已敛足,只有几个导游,引着不识
  时节的零星旅客,叩访印第安人的古迹。
  临时才计划到大峡谷的我们,原本就没有准备厚的衣服,再加上谷中挟雪的寒风,除了
  一眼看到大峡谷时,还有几分兴奋,跟着游兴就冻到了冰点。
  “我们还是回洛杉矾,去狄斯尼乐园吧!”妻建议,于是早早就搭上由大峡谷到Flag
  Staff的巴士,准备赶乘晚上9点钟的火车。
  巴士抵达F1ag Staff,已是7点过后,饥肠辘辘的我们,在这亚利桑那荒凉的小城
  里,提着行李,顶着寒凤前行,原以为大峡谷旁该有着富丽的酒店和热闹的市集,怎料竟是
  这种家家店深锁,只有远处几声狼嗥犬吠的景象。
  好不容易挨到火车站,卧车的座位虽然订到了,却说由芝加哥开出的火车,因为大雪,
  而将延迟7小时到站。别的旅客似乎全是当地的居民,也像是早就料到车子会延迟,纷纷搭
  上门口亲人的汽车驰去,顿时偌大的车站里,连管理员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对来自远
  东的旅人。
  “这里挺荒凉的,不太保险,还是先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我把颓然坐在椅子上的妻拉
  起来,
  出了车站,风雪是更急了,呼啸着仿佛不断牵引着的白色的帘子挡在眼前,却隐隐约约
  地发现对街右侧一百码外,有一家餐馆,仍然亮着灯火。
  走迸餐馆,令人惊讶的,老板居然是中国人,在这种荒凉的小城?也有中国人?
  “中国人嘛!吃苦耐劳,别人不开,我还是开。”老板很热络地过来招呼。且主动地介
  绍了葱爆牛肉、蕃茄炒蛋几个简单的菜,他的脸布满风霜,国语也很差,但是笑容很暖。
  “您从哪儿来?”我问。
  “中国!”
  那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在地球的另一边,我原想问是从台湾、香港,还是大陆的哪省?
  却发觉只是一个“中国”,便闪闪亮亮地在心里灿然起来。仿佛最初飞离大气层的太空人的
  感觉:“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地球,生活在上面的人们却为什么要有这许多纷争?”
  于是我们这都来自那小小的“中国”的人,便坐下来谈笑了。
  都快吃完了,老板突然一拍腿:“忘了一件事!”跟着进去端出酒来,倒满三杯:“过
  年好!”
  “过年?”妻屈指算了算:“今儿是除夕那!”
  “我太太是墨西哥人,早不过中国年了!今天你们来,又正巧上礼拜收到国内寄来的一
  份月历,才想起。”老板一饮而尽:“是你们来美国的第几个新年?”
  “第一个!”辛辣的酒,呛得我直掉眼泪,哑了嗓子。
  吃罢除夕大餐,再顶着北风走口车站,依然是那么悄元一人;算算时间,还有六个钟头
  火车才会到,隔着车站的后窗,远远看见一家汽车旅馆的霓虹灯。
  “与其待在这儿受冻或被抢,还是破点财吧!”于是我们又拎着行李从车站大门出来,
  再转过街角的平交道,住进那个简陋的旅馆。
  已经16个钟头不曾磕眼,虽然在一片霉涅味中,居然倒头就睡着了,但是才过不久,
  12点多,突然被一阵吼声惊醒。
  “有人在外面打架。”我对妻说:“不要动!”
  可是吵声一直不停,而且似乎只是一个人在吼叫,夹着叮叮当当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轻
  轻溜下床,从窗帘间向外窥视,微光中,只见一个高大的黑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
  刀,正一面吼叫,一面攻击着檐下垂挂的冰柱,每一攻击都发出常常的声音,随着冰花开
  绽,纷纷坠落。
  我想通报柜台,却发现屋里居然没有电话,问题是再过三个钟头,我们就得离开,如果
  那黑人一直不走,怎么办?”
  “或是喝醉酒了,一下子就会离开。”我安慰妻。只是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人在模模糊
  糊中,一会儿醒来过去看看,一会儿侧耳听听,槽的是,那黑人后来居然坐在我们的门前,
  只怕连门都推不开了,时间已经是两点钟。
  “把闹钟关掉免得警动了他!”我不敢再睡,穿好了衣服想那脱身之计。
  “如果他实在不走,而我推开门时,他发了凶,你就先往柜台跑。”我开始做最坏的打
  算。
  不知是不是妻的祷告蒙了上帝垂听,三点多,就在我们动身之前,门外的黑人居然起身
  走了。
  我们悄悄地溜出门,冲出旅馆。雪已停,风好冷,却感觉空气无比清新。
  火车上黑人管理员有着沉厚的嗓音,热情地把上车垫脚的木梯放下来,扶着我们上去,
  又拉下床铺,告诉我们使用裕室的方法,才满脸笑容地退出去。
  夜里的白雪在窗外闪着蓝光,车子很平稳,我却迟迟不能人睡。明天,明天又是一个新
  的旅站,是狄斯尼,而后将是夏咸夷,再就是又一次的离别;妻回台,而我留在美国继续奋
  斗。
  “你没睡吗?”妻突然从下铺问我。
  “是!想到国内的老娘和孩子,不知在做什么。”
  “拜年!只是少了一半的家人,会冷清多了……。
  着意过今春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匝春。花影
  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宋·李清
  照·小重山
  出国九年,从不曾在这个季节归国,算算已是九年十度负东君,更数倍于易安了!考虑
  再三,我终于下了决定。
  归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