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2-07-28 14:53      字数:4966
  走上车,竟引来满车的目光。直到司机惊奇地问:你难道等车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才知道
  头顶上也积了五、六寸的雪花。
  毛毛衣已经破了袖时,塑胶制的扣子,不知为什么在干洗时消失不见了。军毯在家人来
  美之后,早换成了柔细的灰色毛呢料子,宽大地铺在八尺的桌面上,不再怕扎了手,或因掉
  灰而引得我打喷嚏。小小的画匣子,由于学校有我专用的办公室及教室橱柜,又不再接受外
  面邀请挥毫而很少用得着。
  但是匣子还是放在画室一角,上面的锁依然明鉴,里面也一样不少。军毯铺在画柜的底
  层,上面睡着我异国10年的心血。至于毛毛衣,仍然挂在衣橱里,每次飘雪的天气出门,
  我去拿厚呢大衣时,总会看到它静静地垂着,胸中便勾起许多往事,便也似乎从它身上,获
  得一种鼓舞与激励,仿佛共患难的老友重逢;有笑、有泪,有感慨,也有温馨!
  老农玄想
  “见缝扎针”,这是母亲常用来形容我经营园子的一句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
  的,确实贴切极了!
  只因为院子并不算大,想种的东西却多,既有年年增添的树木花果,又有每岁必耕的菜
  园,自然好比收入有限,孩子却接连出世的父母,不得不精打细算。
  譬如一套衣服几个孩子接着穿,我种菜也是如此,算好了小白菜不怕冻,早早地播种。
  收成之后,再接青江莱。至于初夏青江菜也收成了,则种最持久,而能不断摘食的甘蓝。尤
  有甚者,是在赶档期的情况下,不等成片的青江菜苗长高,先大把地拔了煮汤,再捡那特别
  肥壮而体貌不凡的,种在菜田边缘,使它们充分地发展,长成特大号。空出来的地方则可以
  适时种“下一作”。
  当然种菜的“见缝扎针”,如果只有这么简单,也便算不得功夫了,其中最高明的,还
  是衡量日光的本领。因院子之后既有森林而蔽东方之初日,院子另一侧又有房子,挡住了下
  午的阳光,这中间不过16oo平方尺的地方,虽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所能享受日光
  的时间毕竟有限,自然也得像那分配食粮的荒岁,算着饭量地配食。
  譬如不需什么阳光的小铃兰、风信子、绣球和野紫罗兰,全种在山茱荑的下面。早春茱
  荑未绽,阳光直下,正好让它们风风光光地开花,而后则荫蔽着直到暮秋。
  还有只要一半阳光的牡丹,则种在院子近林的蔷薇花侧,盛夏时蔷薇的枝条四蔓,正好
  筛下一半的阳光。
  至于最需日光的黄瓜架,则高高立在院角,虽不能得到上午的十足日照,却能承受自午
  至晚的阳光。瓜田之前种四季豆,最高不过一尺半,不足遮掩瓜架的日光;再前方,隔着田
  埂种上三排青椒,再接十棵大男孩(BurpeeBig Boy Tomato)番茄,都是属于三尺左右的大
  个儿,凑在一起,既无鹤立鸡群,也不至于有矮子吃亏的不公平。
  此外,今年我更发奇想,其实也是穷则变、变则通的困而生智,创造了可以挪动的游牧
  民族——草莓。把它们一棵棵移种到盆里,再衡情度势地,找那园中最有日照的地方安置,
  于是田埂上、水泥地上,乃至前院的车库边缘,就都能见到那鲜嫩的果实了。
  这妙点子,一方面使草莓获得了足够的阳光,利用了不能种的地方,也避免了草莓贴在
  地上易腐和招虫子的弊端,高高地悬在花盆边,既是果实,又为点缀。岂不一举而数得?
  所以每当我在园中小坐,便觉得自己十分伟大起来,想想一个只有菲薄固定收入的家
  长,却能把这一“大家子”照顾得个个健康,且得展所长,获得十足的造就,岂不是一种成
  就吗?
  在这耕种的过程中,也确实可以享受做为生命主宰的感觉,那些无知的种子,若不是我
  撒下去,它们有几棵能萌发成长?至于我种在什么地方,它既没有发言选择的权利,更无未
  来自行移动的能力,从我种的那一刻,便决定了它的一生。
  如果下面有块大石头,而我未察;如果那是最贫的黄土地,或没有阳光的死角,就算这
  种于是最好的,又如何呢?当别人在阳光中茁壮,展开如盖的青绿、开花、结果的时候,它
  却可能永远像侏儒一样瑟缩在角落,而后或是在怨骂声中,被拔除。或在一个寒流的夜晚,
  悄悄地死亡。
  这样想来,我就觉得自己更伟大了,因为在桃花开的时候,我会特别去摸摸每一朵花
  蕊,帮助它们受孕;在紫藤攀爬时,我会帮着它们找正确的途径,将那贴在地面的升高,转
  进铁丝栏的拉出来,使它们不致在往后的日子,因为环境的阻碍而影响了发展。
  至于百合、郁金香,这些球根的花,我更在暮秋时,为它们分家,免得在地下不断繁
  殖,因为挤在一起,而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
  当然施肥更是不可少的,想想这样“见缝扎针”,一作接着一作,一棵连着一棵,如果
  没有足够的养分供应,怎么可能长得好呢?我的肥料来源从来不虞缺乏,因为一面除草,也
  就一面积了肥。我在院角总是挖有一个大坑,将那清除的杂草、朽叶全往里倾,倒满了,则
  盖上土,经常喷水,使草叶快速地分解,如此一坑一坑地替换,自然总有黑褐色的腐殖肥料
  供应。有时甚至直接将花果种在这些坑上,长得更是茂盛。
  每当我把那些肥料洒在田间时,总是嘀嘀咕咕他说:“来!用你兄弟们的尸骨滋养你
  吧!”
  至于将花果种在肥料坑上时,则讲:“在千人家上建立你的凯旋门吧!”
  这时,似乎又觉得自己由这园中伟大的家长,一下子变成了有虐待狂的刽子手,青面撩
  牙地发出阴阴的冷笑。看世间的繁荣与萧条、生育与杀戮、伟大与卑微,全成为自己导演的
  一出戏,且沾沾自喜……。
  母亲的耳机
  母亲配了助听器,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过去总是听见她在厨房用力地关柜门,将锅盆
  撞击得锵锵震耳;餐桌上每当她放下碗时,大家更极力地忍耐那碗底与玻璃桌面的强力撞
  击。尤其使人受不了的是她推电锅,如同粉笔滑过滞塞黑板时令人汗毛耸立的锐利音响。
  可是,一下子全不见了!甚至她忙碌地在厨房工作,都令人难以觉察,反倒是,当她刚
  配上助听器,走出医院时,第一句话就是:这里的车子怎么那样吵?
  回到家,更是麻烦了!老人家开始抱怨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又说鹦鹉鬼叫得令她想
  过去把它掐死,甚至电话铃响和别人打喷嚏,都能把她吓一大跳。
  于是过去唯恐铃声不够大,甚至得将无线电话放在她枕边的事情,全做了180度大转
  变,亲友未进门,更得早早叮嘱:别再对着老人家的耳朵猛喊。
  尤其妙的是,她自己的嗓门也突然降下了一大半,过去如洪钟的声音,顿时变成了低
  语,好像说的都是秘密,她说不敢大声,因为怕炸了自己的耳朵。
  跟着老人家便有些得意了起来,笑着警告家里每一员,以后别想再背地里说她坏话,因
  为连我们关着门讲话,她都可能听得见。指着自己的耳机,老人家说:“我的耳朵比你们
  强,可大,可小,碰到你们讲悄悄话,只要我把耳机调大声一些,就成了顺风耳!”
  老人家果然厉害得有些可怕,走在街上,邻居老太太正跟媳妇聊天,我们年轻人尚且没
  有听见说什么,老人家却老远地搭上了话,敢情她全听到了,原来是因为过去耳朵不好时,
  她是半听半猜,日久几乎能从对方嘴唇的移动,来猜想内容,如今听力增进几倍;加上
  “看”的功夫,自然有了过人之能。
  老人更发奇想了,居然要去烫发店,改那20多年未曾变过的发型,原本的巴巴头,换
  成垂向四周的卷发。原因是助听器虽然是植入耳壳的“隐藏式”,旁人注意,还是看得出
  来,老人家神气他说:
  “要是用头发遮上,回大陆探亲,人家只当我是老少年,听力不让年轻人,多有面
  子!”
  我说:“老小孩!老小孩!人年岁大了,就像小孩儿!您就算梳个马尾巴,我也不
  管!”
  当然助听器也有缺点,就是只戴在右耳,声音即或发生在左边,她也觉得从右边传来,
  过去大声讲话,她的裸耳还能听见,现在右耳变得敏锐,左耳就完全没有用了。在花园里,
  只见她一面种菜,一边不断地转头四顾,寻找碉瞅的小鸟和鸣蝉;行在街上,后面有车驶
  近,老人家总是做成要躲避的样子,正如她所说:前10年,不知是怎么过的,倒没让车撞
  上,只是也没觉得世界这么吵。
  于是我想:这世界真有这么吵吗?对于不觉得吵的人,会不会正像是母亲未戴助听器
  前,自己反而是噪音的最大制造者?
  同样的,作画时用强烈色彩的艺术家,吃饭时要大咸大辣的老餐,只怕实际上,对色彩
  和味道的感觉,反而比一般人来得迟钝。至于那些一天到晚觉得生活太单调的人,恐怕不是
  真单调,而该怨自己体味生活情趣的能力太差。
  只是身处在这个形形色色的社会中,正像耳科医生所说,是有许多困扰的,有时候前一
  个病人是听力障碍者,才大声他说了再见;接着进来的,却是个戴了耳机的,忘记收束自己
  声音,才开口,便见病人一惊,怨医生说话的声音炸耳,造成医生看病人,未开口,第一件
  事就是观察对方有没有戴耳机。
  这样地推想,才发觉原来世人是那么不相同,我们就得以这不相同的了解,给予不相同
  的对待,当自己觉得别人的声音太小,而还报以较大的嗓门时,一心只以为是善待了对方,
  岂知却缘于自己的听力已经衰退。
  写到这儿,突见老人家蹑人书房,比了个吃饭的手势,过去她总是站在楼梯口大喊一
  声,怎么而今有了恁大的改变。
  敢情听力太好的人,只怕自己大声说话会伤了自己耳朵,竟要变成哑巴了吗?
  风筝之歌
  每一次看到孩子放风筝,就使我想起大学刚毕业,在成功高中教书的日子。放学之后,
  我沿着林森南路,穿过交通频繁的忠孝东路,再向北行,走过火车道上的高架桥,回我位于
  长安东路的家。
  或许因为当时还没有铁路电气化,华山车站前的空地又大,每次行过高架桥,总看到许
  多孩子站在上面放风筝,有时候火车正轰轰地驶过,孩子反而大胆地开始松线,让小小的纸
  鸯,乘着那一阵火车带来的风,倏地飞上天际。
  连我,也常跟着一块儿叫好,日久了,与孩子都熟念起来。
  那些孩子,多半都住在铁道边的违章建筑里,贫寒的环境,使他们买不起风筝,只好自
  己糊,有些孩子手艺好,风筝一脱手,就能直上云霄;手艺差的,则任他牵着线,沿铁道边
  的小路跑上百公尺,风筝还是又扭又转地;最后栽下来。
  跟他们相处近一年的日子里,最令我难忘的,倒不是放风筝这件事,而是孩子们天真的
  对话。记得某日傍晚,虽然天色已经沉下来,有个孩子仍然兀自站在桥头,舍不得收线,因
  为他的心已经随着风筝飞上了天际,他放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只风筝,我则是唯一陪着
  他的人,分享他的骄傲。
  突然从巷子里闪出一个人影,尖着嗓子喊:
  “这么晚了,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回家,小心挨揍!”
  孩子一下慌了,手忙脚乱地收线,却愈是心慌,手愈不听使唤,几次把线绞成一团,又
  几次让已收好的线溜了出去。孩子急了,虽然在阴暗的暮色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急得泛红的
  双颊,他气急败坏喃喃地说:
  “回家!回家!当然可以回家,可是我要回家,它(凤筝)不要回家,我怎么回得了
  家?是它野!不是我野,口家打它!”
  孩子天真的话语,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人生境界。以后的日子,我先把这个故事
  写成了诗,又引申为哲理,放在“萤窗小语”之中,而一直到今天,每次在异国的郊野,看
  到孩子们放风筝,更总是把我带回那一刻:“我要回家,它不要回家,我怎么回得了家?”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只有两样玩具,一直不曾褪色。一个是我收藏成堆的香烟罐,一个
  是我的老鹰风筝。
  香烟罐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