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冬儿 更新:2022-07-28 14:53 字数:4934
着墨膏的塑胶盒,即使是和普通砚台的同学。由于从来不洗,砚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墨垢,
没有磨几下,也就可以开动了。
他心里有些着慌,急着动笔,第一笔才下去,就晕开了一大块。豆大的汗珠突然从额头
冒了出来,轰轰然,他不记得是怎么写完,只觉得缴上去时、跟别人的作品放在一块,自己
的墨色特别淡,仿佛孱弱苍白的病人,站在许多黝黑的壮汉之间。
“父亲不是说这砚台特别发墨吗?它让我丢人丢够!”
他一进门,就把砚台扔在床上,剩下呆立着的母亲,他觉得不仅是自己受了骗,母亲也
同样被骗了儿十年:
“我还在磨墨,别人早已经开动。等别的同学都走了,我却还在洗砚台!”他生平第一
次愤怒地吼叫。
母亲一声不响地抱起砚台,又从床底下掏出一块火场拾回的破布包了起来。
再见那方端砚,已是许久之后的事。婚礼前夕,母亲捧了一件沉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地
放在他的书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块砚台交给你,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但好歹也是你父亲心爱的东西,就收着吧!”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母亲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强者,如同那方端砚、过去是神圣不可
碰触的,而今却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却毫无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画几笔的冲动,新婚妻子为
白瓷的笔洗盛满水,他又要求再倒一杯清水过去,并将那方端砚推到面前,缓缓地将水注下
去。
十年了!一个曾经数十载不曾断过供养的石砚,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一待就是
10年。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地干渴,小小的一个砚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
的声音是暗哑的,随着水位升高,那水声竟泠泠地悠扬起来,像是小河倘水、春凌解冻;又
好似古老庭院中,在太湖石间流下的一冽清泉,不是单音的水声,而是由四周的石蝉,做为
共鸣箱的回响。为什么过去不曾注意,难道只有像父亲一样,将石砚正正地放在眼前:让砚
池另一侧的凹陷处朝向自己,才能因为回响,而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
“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用手指从砚池中眯了些水到砚田上,轻轻地揉
搓,仿佛幼时的动作。却觉得身边的妻,恍如父亲高大的身影,而那纤纤柔荑,则成为了父
亲温暖的大手,抓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描去……
以后每晚练字,他就都用这块端砚了,即使忙得没有空动笔,他也喜欢用手指沾水,在
砚面轻拭,他尤其爱摩裟那田田的莲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绿色的石眼,和其间黄、黑的
圆晕,有着软硬高低的不同。在书里他已经读过不少有关端砚的文章,知道那应当是麻子坑
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纪,由地下细腻的泥浆,经过亿万年的高压所形成,在它还是泥
浆的时候,或许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动,凝固之后,就成为了这种珍贵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说石眼令她觉得有些可怕,好像石头成了精,瞪着绿色的眼珠,和黄色的瞳
孔,他便转述小时候要讲的故事给妻听,但把内容改成年轻的孩子丢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
人逃脱,却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结局,他觉得原来的故事太残酷了,使他用这一方端砚,都有
些不安。
虽不怎么爱砚台,他的妻却总担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气小,缩胸挺腹地捧着,有时练
字后看见妻子更衣,胸前犹留一道红印,加上妻说在清洗时,不知觉中总会磨伤了手,使他
终将端砚置人柜中。
出国前,他的母亲说:“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远门,总要装一瓶故园的
土,到异乡不适的时候,就撒些在水里服下,你说美国海关不准带泥土,那么就把你爸爸的
那块砚台带去吧!本土是石变的,身体不对劲,摸摸石头也管用!
他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坏了,便放在随身的
旅行袋里。从维州跑到纽约,又转到田纳西、北卡、佛罗里达、饿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
动,都觉得端砚又加重了几分。
不过他确实常摸那方石头,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揉搓砚面,也如同孩提时所
发现的,每回都能搓出许多老泥。他发觉那老泥不是由砚里产生,而是磨损了自己手指的皮
肤。好砚台就妙在这卫,看来柔软,像是玉肌腻理、拊不留手,却能在不知觉中磨蚀与它接
触的东西。
也就因此,这端砚实在是发黑的,别的砚台需要一百下磨浓,它则只要五六十下,不解
的是,为什么初中书法比赛时,却让他出了丑呢?
随着艺术造诣的加深,他渐渐领悟其中的道理。原来愈是佳砚磨出的墨汁,质愈细,也
愈容易晕,反不如瓶装墨汁,有时写下去的墨不浸,笔画旁边却见一圈水渍。可以说:差的
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调,墨灰不晕,而水晕。好的墨,则是水墨一体,水动墨也动。正因此,
画那飘渺的云烟,必须用好墨佳砚,才能表现得轻灵。
他尤其领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砚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气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问题是在这个功利为尚的时代,有几人能不浮躁,又有谁不希望能像用瓶装墨汁般立即
奏功呢?
这端溪佳砚或是一个时代的瑰宝;甚至更上许多时代,足以让米南宫惹得一身墨,忙不
迭揣人怀中的东西,却不一定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画,或示范挥毫时,他宁愿选择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砚。
他以一种躁切的方式,任凭墨渣崩溅,顷刻磨就一滩墨,再神妙地挥洒出几幅画,博得满堂
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还是注水砚池,想那莲叶田田的江南,广东肇庆斧柯山的端溪,和
垂入石洞的采砚工人。
随着探亲的人潮,他终于踏上了那块土地,却没有见到传说中泛着紫光的石版道,和
“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采砚人。一辆又一辆的货车,扬起漫大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切刀,溅
出一滩滩的泥水,国营工厂里,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砚台,整整齐齐地等待包装;端溪河
畔的砚坑,则是不断的抽水马达声,和切成方块的砚材,用履带输送出来。
在一处较讲究的厂房里,他总算见到一群雕砚的工人,成排地坐着,像是电子工厂生产
线上的作业员,传递着一块块的砚石。
挑选过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砚面的情况画上花纹,由手操电钻的工人,打成
蜂窝一般,传递到下一站做细部的修饰。
有些砚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据说是为模仿久经使用的古砚;有些砚石带着黄土和铁质
的斑痕,则以浓墨涂抹掩饰,只露出砚面上石质较佳的一块;护砚的匣子,虽然仍是各依砚
石的形状雕制,却髹上一层厚厚的亮光漆,再贴上“端州名砚”的现成金字。
尤其令他惊讶的,是许多砚石都在打洞之后,被填上一团泥土样的东西,晾干送到下一
站去雕磨。这动作使他想起补牙前,医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调料填入的情况,只是那石头G
间被填塞的黄土和绿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贵的石眼。
“有一阵子日本人疯狂地搜求端砚,害得我们差点把半边山都挖开了,带眼的石头关东
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头左看、右看都没眼,只是切开才看得到,多一寸、
少一寸都没有办法发现,而今机器雕磨,有谁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凑和着石眼来设计图
案呢?而且眼嘛,本来就是石核,只是用来装饰,有谁会在石眼上磨墨呢?这加了人工石眼
的砚台,谁又能说不是端砚?好比穿金戴银的人,摘了,总还是个人哪。
他失望地转回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里的溪流里也出产砚石,虽然远不及端砚驰名,但是
他想或许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梦,多少可以获得补偿。他跟着寻砚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
水里,看他们捡起一块块石头,再以挫刀刮试,他们告诉他,台风之后,是最好的采砚时
机,好的石块,被洪水从山里冲来,愈敢走入疾流里的人,愈可能获得上选的砚石。
他们也对他说,雕砚的刀,是不怕钝的,因为好的砚石,都是绝佳的砺石,柔中带刚、
肉中见骨,所以一边以刀试砚,一面以砚磨刀。
他们将采回的石头,放在空场上曝晒,说是湿的时候见不到裂痕、斑一点,一晒就无所
遁形了,有时候不好的会自己断裂。水里沉得、烈日晒得,才是好石头。
他也试着下去雕砚,发觉那从河床上捡回的平凡的石块,与他印象中紧硬的岩石是大不
相同的,有时候一刀雕下去,还以为下面是一块上好的桧木,粉白的石屑飞扬处,看到的是
石头的血脉和肌理。
他一面雕,一边想,自己作山水画时,用的笔是兽毛、竹管制成;蘸的墨是松树烧的,
画的纸是桔皮漉的,研的砚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来就是以山水画山水,即或
画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着山灵水韵,自然地涵泳其中吗?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砚面和微凹的砚池,就住手了,他觉得雕砚的上选,应该像父亲留
下的那方端砚,依照天然的石纹和石眼,刻出装饰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砚池,使那天然
的岩石,成为案上的山水;否则就宁可留吓粗砺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携一块墨在溪
间写生,找一处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来,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现。
不过他的理论,是无法为砚工们接受的,他们喜欢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满匠气的水牛和乌
龟,甚至连牛毛也不放过,且应顾客之请,刻出某某人赠的字样,再贴上金箔,打上厚厚的
亮光蜡。
“现在的人买砚台,只是为装饰,愈突出、愈显眼愈好,所以观台要大,砚池要宽,表
示稳如磐石,云生水起,生意兴隆。虽然打了蜡的砚台不发墨,但是颜色才漂亮,也才好卖
呀!何况钢笔、原子笔、自来水毛笔,都是现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装的墨汁,有
谁真会在这砚上磨墨呢?”
果然连他大学时代教画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只是先把墨汁倒在砚里,再略略地磨
几下,以加强些浓度而已。旧日的同学,甚至有人发明了电动磨墨机,一次插上三大条墨,
一开马达,顷刻磨就,下面的砚台,则像个石造的圆槽,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
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磨墨,不但因为这样可以做为作画前手腕的一种运动,更由于他喜
欢那注水时像小河唱歌般的声音,和墨锭滑过砚田的感觉。不滞、不涩、不凝、不滑,仿佛
有一种磁力,从那深紫色的砚石中放射出来,将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于磨墨的
音响,则通过指掌、手臂,只有心灵才能感觉到,是化为轻烟的松树与曾为山灵的砚石,百
年后重逢的唏嘘与谓叹。
礼失而求诸野,他甚至把珍贵的端砚带上了课堂,随着墨一个个传递下去,教那些洋孩
子,体味一下磨墨的感觉,只是学生们似乎对这石头的价值更感兴趣,一路地追问多少钱,
相互调笑着,说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会被关监牢。其中有个学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
上,反在桌面上磨起墨来,然后说何必用这么麻烦的砚台,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满堂肆虐的
笑声。
当晚,他把儿子叫到案前,愤怒地数落洋学生不识货,又说将来这方端砚,当然会传给
自己的独子,但是如果知道孩子不好好保存,甚至会把砚台卖掉的话,就宁愿捐给博物馆。
16岁大的儿子,头一歪,突然笑说:“您还是把它捐了吧!因为即使我不卖,我的儿
子也可能卖,或是哪一个孙子总会将它卖掉,照您的理论推上来,当然是捐掉比较保险!”
他呆住了,手中的墨却还在研磨,油油的墨光间,他又看到晃动的人影,仿佛一群正在
挣扎的采砚人,拼命地向外攀爬,自己则是爬出洞口的那个少年,手里拿着父兄传来的,百
年难得一见的石精。而滚滚的洪流,正像是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万花筒
我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收藏了许多珍贵的小东西,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