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2-07-28 14:53      字数:4950
  圆,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笔,如果掌握那尖细的笔锋,仍然可以画须发昆虫;即使用的
  是小笔,如果用力按压、缓缓出锋,也能表现粗实的线条。
  小时候,父亲扶着我的手练字,说是握笔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时手小,摆不下鸡
  蛋,便把个鹤鸽蛋塞在其中。母亲看我写字时,则说笔要抓得紧,即便有人偷偷从后面抽
  笔,也要不被抢去,我便猛力地握笔,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于听说“眼观鼻,鼻观心”,
  “笔杆要对着眉心”,更一味模仿得差点成了斗鸡眼。
  直到学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指实掌虚”,“气静神、”。原来握蛋的意思是说手指
  要灵活运动,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实和鼻观心的意思,则是指注意力要集中,将自
  己的“精神”,通过时、腕,指掌,传达至笔尖,而不是松散不经意的随便涂抹。
  渐渐发觉小小一管,密密千毫之间,居然有这么许多天地;而那每一根线条,每一滩墨
  沛之中,居然有那样多的情思与韵趣。
  也渐渐发觉,这手中的毛笔,居然成为一种会弹奏的乐器,将那许多无声的声音,用层
  层轻重高低的音符,交织成一篇篇交响的乐章。
  于是公孙大娘舞剑,长年老舟子的荡桨,乃至锥画沙、屋漏痕,这许多古人顿悟用笔之
  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断在脑中浮现,而有了新的体会。
  从天下为公、兰竹、白云、山马、长流,到那叶筋、根取、红豆,精工,我也便渐渐发
  觉,笔毫之刚并非腕底之刚;而毫未之柔也并非腕下之柔,从线条之转折、笔锋的转折、指
  掌之转折,乃至心灵的转折,根本浑如一事,心转笔转,有时觉得每一支笔都是自己身体的
  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间看到一矮墙围起来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间叠石如塔,塔
  底苍劲地刻着“笔家”两个斗大的字,但不知这写笔家二字的笔,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
  知那用笔之人,是否也随之地下。
  笔为人用、为人用笔、用笔为人、用人为笔。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觉得数十年用笔的自己,在这宇宙之中,何尝不像
  一支笔。到头来,必然是销得断毫枯管,问题是:笔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墨情
  “咱们家没有黄金条,倒有不少黑金条!”
  小时候,每当母亲清理樟木箱里的衣服,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
  衣时,我便捣着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条味儿!
  “要说是墨香,你在别处还闻不到呢!这是麝香,听说过吗?如兰似麝!”
  我不懂什么麝,却知道那必是很珍贵的一种东西,因为有一回父亲特别掏出一块黑金
  条,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开那厚厚的棉纸包,露出里面一条黑漆漆写着金字儿的东西,掏
  出手绢擦了擦上面的白霉,又赶快包了回去。从那小心的劲儿,我就知道,可真是“咱们家
  压箱底的宝贝”。
  宝贝是不出箱的,父亲桌上摆的是公事房发的墨,我上学带的则是小小的塑胶砚台和福
  利社买来的极品墨条。
  虽然写着极品,谁都知道那是最差的东西,因为不但磨起来滋啦滋啦地响,磨的地方膨
  胀得一倍大,而且易崩、爱掉渣。每到作文课,孩子们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摆起底不平的塑
  胶砚,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时候突然磨出一块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团黄土,弄得墨水四溅,
  引来一片叫嚷,这画面、这声音,30多年了,也难以忘记。
  或是因为大人们把祖傅的那几块墨宝贝看得有些过份,墨对我也便有几分神秘感,我常
  想,那如兰似麝的黑金条,是用来磨墨写字,还是摆着好看,抑或专供薰衣服。
  “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还贵,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树
  烧出来的烟和在一块造的,别看这么一小块,可是得让那有力气的大汉,锤上一万下,那材
  料才能匀,也才能紧,所谓一点如漆,这么一块好墨,能抵上公事房发的几十块,即使不小
  心掉在水里,两个月也不会溶化……。”父亲眯着眼睛说,好像是神话故事一般。
  为什么要把墨丢到水里呢?我心想。不过跟着便偷偷把我的“极品墨”放进一个装满水
  的奶粉罐里,并藏在柜子深处,直到有一天母亲说柜子里必定死了老鼠,才发现那罐子已冒
  出了白毛,臭得比阴沟水还可怕。
  极品墨后来总算被瓶装墨汁代取了,小学五、六年级,有人用化学制的墨膏盆,有人用
  蜡纸装着墨汁瓶,我则承继了父亲的铜墨盒。
  铜墨盒原是父亲在办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带圆角,盖子及盒边都是黄铜打造,上面精工
  刻着两个殷商铜器的图纹,盒底则以一块红铜镶嵌。墨盒打开,里面装的是泡了墨汁的丝
  瓤,盖子里层有一方石版,大概是专用来添笔的。
  墨盒拿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父亲过世百日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盒打开,里
  面却早已干成了一小块。母亲去找了些丝棉,用水烫熟,又把墨盒洗干净、将丝棉放进去浇
  了些墨汁:“从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干了就将瓶装的墨汁加进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
  了一辈子,也没磨长久,而且磨出来的墨汁倒在墨盒里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气!”
  “用咱们家如兰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说。
  “照臭,把麋香闷着,只怕臭得更凶!”
  墨盒确实比较好用,由于有丝棉的滋润。它不必像用瓶装墨汁般地不断添笔;否则会有
  渗碗晕浸之忧,也不像磨墨费时间。但是我只用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因为我不高兴同学们好
  奇地把玩我的墨盒,也不喜欢老师的讯问,尤其是一个初次上课的国文老师,在观赏我的墨
  盒之后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小,就用这么讲究的东西!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一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
  何必用呢?”
  有些东西,似乎是当然应该跟着它的主人去的,它属于上一代,能使下一代,有所感
  动,却无法进入下一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渐渐开始喜欢那种“墨与砚若相恋恋”的感觉,一块平凡
  的石头,一块黑黑的墨条,当注上水,轻轻磨几下,居然就能产生淡淡的幽香和纯纯的墨
  汁。它不像瓶装墨汁那么浓,却比墨汁来得细腻;它容易晕散,但晕散得均匀而优美。尤其
  是在学国画之后,更知道了墨有“干、湿、浓、淡、黑、白”五韵,又有焦墨、宿墨、埃
  墨,乃至松烟、油烟的不同。
  那时我用的是一块日本制的吴竹墨,通体包着金,仿佛一块真的金条。
  我花了好几次赚得的稿费买下它,却发现它是那么难磨,画小小一张图,单单磨墨,就
  得耗上10多分钟。
  但是我一直把吴竹墨用到无法再抓得住,才收进柜子,因为尽管难用,它却是我所用过
  的最贵的墨,使我想像自己也是昂然的一介书生,如同父亲口中的祖父一般,用那上好的李
  廷轩墨,飒飒几笔,就成为众家争求的墨宝。
  每一次看到古画,我都会想,不知道这画家用的是什么墨。如果在裱画店里,我甚至会
  贴近那些作品,细细地嗅一下墨的味道,并注意墨沛中是不是有那金玉之屑。
  “有金有玉,这么多年也早掉了!”裱画店的老师傅说:“只有墨最实在,几千年几百
  年都不变,有时候纸绢黄得不成样子,那墨迹可还是清晰不改。所以墨不必多么贵,只要细
  致、不掉灰就成了!”
  从高中历史课本里,我也确实读到“由甲骨文的朱书、墨书痕迹,可知中麋的墨去磨,
  就不臭了!”我说。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一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
  何必用呢y国在殷商已经有了笔墨的发明”。算来几千年,那龟甲兽骨上的笔痕,不还是清
  晰得一如昨天书写的吗?
  由于好奇,我特别找到做墨的地方,没想到那竟然如同火场废墟一般,四处都是焦灰。
  在一间低矮的瓦房里,看见盏盏灯火,于黑暗中跳动,每一个火苗上,都有着一个半圆的
  钵,收集下面窜升的油烟。另一处破了顶的棚子里;几个工人则在锤打和了胶的烟墨。
  我没有看到如父亲所说的珊瑚末、珍珠粉和玉屑,墨对我不再那么神秘,我却对墨多了
  一分敬佩,觉得它很伟大,伟大得平凡,从最平凡的地方发生,成为最长久的存在。
  我也渐渐了解,这么平凡的东西,是人人都可以发现,也可以制造的,譬如画黑蝴蝶,
  为了表现那不反光的黑翼,史就曾经用白瓷碟,放在烛火上,收集烛烟来当墨用。譬如西方
  人用的脸汁,常叫印度墨,可知印度人也很早就使用了墨。
  既然烧东西会产生墨烟,当然任何懂得用火的民族,也就都可能用那黑灰来作画,写
  字,那黑灰也就是墨。
  可是为什么只有在中国,墨才能被发扬光大,且在那水墨的无边韵趣中,表达出深入的
  情思?
  有一天在研墨时,我顿悟了其中的道理:
  因为我们的祖先没有制成墨汁来使用,而是将那烟灰做成墨丸、墨锭、墨条,每次使
  用,每次研磨,取那砚池中的水,和以墨牛,来耕砚田。
  于是“试之砚则苍然有光,映于日则云霞交起”,那每一次墨和水的遭遇,便成为一种
  风云际会,与濡水蘸墨的毫翰,构成了许多机缘。
  他们不像用钢笔蘸浓墨汁,只是单一的表现,而是不断地交融、不断地交织,不断在偶
  然的飞白、渗漉、晕浸与泼洒间,创造出一种永不重复,永不雷同的结局。
  小时候父亲说的神妙故事犹在耳边,那压箱底的黑金条却随着一场大火而成为灰烬的一
  部分,说实在的,我几乎没能真切地看清楚李廷轩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家中曾有祖父留下
  的好几条传家宝。
  传家的李廷轩墨原是不准用的;不用的墨又何必生为墨,它的存在与不存在,也就于我
  甚至这世界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我喜欢父亲珠粉、玉屑。麋香、珊瑚末的描述,也欣赏祷
  画店师傅对那珠玉的否定,因为墨之为墨,正如我之为我,本元需那许多精巧的妆扮。而若
  没了那许多附会夸大的添加,世上又有几人能予宝爱,且从这平凡的漆黑之物中,悟得许多
  真理?
  纸情
  从香港寄来三件大邮包,是两个月前订的一百张“蝉衣笺”、一百张“罗纹宣”,50
  张“玉版宣”和20张“豆腐宣”。一一点过,并在包装的牛皮纸上写下日期和名称,打开
  柜门,却发现三面架子,早已塞得毫无隙处,甚至有反潮之虞的地上,也堆了数十卷“月宫
  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门铃响,邮差笑说忘了一包由台湾寄来的东西,才想起是月前
  在和平东路买的两百张棉纸。
  总忘记自己茂纸如山,甚至连更衣室里,床底下也塞满了各种纸,却还老是四处搜购,
  只要看那纸行老板一挤眼:“我偷偷收下了几十张文化大革命前的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便即刻一挥手:“甭看,我全包了!”
  碰到学生买错了纸,说是要扔掉,我更不忙不迭他说:“不要扔,拿来给老师练字,或
  转卖给用得着的同学。问题是,练字用不了多少,差的纸也少有人要,只好愈堆愈高。于是
  从那干隆纸、金粟笺、发纸、蝴蝶海苔纸、画仙纸、各式宣棉纸,乃至最廉价的机制纸,立
  身其中,觉得像个纸行,而朋友见了,则呼我千声“纸痴”!
  嗜纸而能成瘾,大约总非一日之功,而当天生就对纸有慧眼,于是看纸不过为纸,我看
  纸,则其间自有许多乾坤。
  譬如手工制的长纤维与机制的短纤维纸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丝丝纠葛盘旋,
  如同满天云龙,而且上下左右的韧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长纤维纸。至于看不出明显的纤
  维,上下和左右的韧工又不一样的,必是机器制造的短纤维纸。
  这是因为前者用手将泡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