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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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2-07-23 09:47 字数:4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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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自己笑了:“让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仇人终于开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讲个舒服。”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这么低沉,真像是杀手的声音。”
他说:“是我的声音。”
这回,他声音没那么低沉了。这可能是他平常的声音。是仇恨使他声音低沉,而且发紧。看来,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够用,所以,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开始松弛。
“你叫什么?”
“多吉罗布,我的父亲是多吉次仁,麦其土司把他像只狗一样打死在罂粟地里,我的母亲把自己烧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让我下马。我的脚刚一落地,他又把刀搁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回,我看清楚他的脸了。这人不很像他父亲,也不很像杀手。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么人都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恨我了。
哥哥用不着提防我。塔娜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里了。
杀手却把刀放下了,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要杀就杀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时,你还跟我一样没有长大。再说,杀一个傻子,我的名声就不好了。”
我说:“那你来干什么?”
“告诉你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的仇人来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还在答话,转眼间,他却不见了。
这时,我才开始发呆。望望天空,天空里的云啊,风啊,鸟啊都还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里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丛里我的脚啊,都还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虫爬来爬去,显得十分忙碌。
我看看水,看见水花飞溅,看见水花里的塔娜。我想,塔娜过河来了。这时,她已经从水花里出来了,到了我跟前。她说:“傻子,血啊,血!”
我没有看见血。我只看见,她从河里上来后,水花落定,河里又平静了。塔娜从河里上来,抓起我的一只手,举到我眼前,说:“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点血,但塔娜太夸张了,那么一点。
我问她:“是谁的血?”
“你的!”她对着我大叫。
我又问她:“是谁的手?”
“你的手!”这回,她是脸贴着脸对我大叫。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家差点杀了我,血又怎么会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又有细细的一股血,虫子一样从我宽大袍子的袖口里钻出来。我脱掉袖子,顺着赤裸的手臂,找到了血的源头,血是从脖子上流下来的。麦其家的仇人多吉罗布收刀时把我划伤了。我在河里,把脖子,手都洗干净,血不再流了。
叫我不太满意的是,血流进水里,没有一小股河水改变颜色。
塔娜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把我的脑袋抱住,往她的胸口上铅。我没有被她高挺的乳峰把鼻子堵住,而在两峰之间找到了呼吸的地方。塔娜把我抱在怀里好久才松开。她问我:“那个人为什么想杀你?”
我说:“你哭了,你是爱我的。”
“我不知道爱不爱你。”她说,“但我知道是母亲没有种麦子,而使一个傻子成了我的丈夫。”她喘了一口气,像对一个小孩子一样捧住了我的脸,“那个人也是为了麦子吗?”
我摇摇头。
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说:“你告诉我吧。”
我说:“不。”
“告诉我。”
“告诉我!”她又提高声音来吓我了。
她真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她为了麦子嫁给我,但不爱我。
这没有关系。因为她那么漂亮,因为我爱她。但我绝对不要她对我这样。一个仇人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她还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个美女尖叫一声,她用十分吃惊的眼神看着我,接下来,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我的人远远地看见了有人想杀我。他们赶到我身边时,没有看见仇人,却看见我在打老婆。跛子管家把我拉住了。
这么多人里只有他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我:“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一大群人就向刚刚建起的那条小街蜂拥而去。我的手下人大呼小叫在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他们并不认识那个杀手,当然不能从这街道上找到他。我看见一个人,跟刚刚要杀我的人长得十分相像,只不过身子更瘦长一些罢了。这个人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他在街上开了一个酒馆。门前,一只俄式大茶炊整天冒着滚滚热气。里面,大锅里煮着大块的肉,靠墙摆着大坛的酒。这是麦其土司领地上出现的第一家酒馆,所以,有必要写在这里。我听人说过,历史就是由好多的第一个第一次组成的。在此之前,我们的人出门都自带吃食,要是出门远一些,还要带上一口锅,早上烧茶,晚上煮面片场。所以,刚刚出现的酒馆还只是烧一点茶,煮一点肉,买一点酒,没有更多的生意。我的人在街上来来去去,我却在酒馆里坐下。店主人倒一碗酒,摆在我面前。我觉得他十分面熟,便把这想法说了。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把面前这碗酒喝了下去。
“酒很好,”我说,“可是我没有带银子。”
店主人一言不发,抱着一个坛子,又把酒给我满上了。
我给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了。一喘过气来,我又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他说:“你没有见过。”
“我不是说见过你,我是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这张脸。”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他就端着坛子站在旁边,我喝下一碗,他又给我斟满。几碗酒下去,我有些醉了。我对店主说:“他们连杀手的脸都没有看到,却想抓到他。”
说完,我自己便大笑起来。
店主什么都没有说,又给我倒了一碗酒。很快,我就喝醉了,连管家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我问他,他带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干什么。他说抓杀手。我禁不住又大笑起来。管家可不管这个,他丢了些银子付我的酒帐,又出去找杀手了。他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就是把这条街像翻肠子做灌肠一样翻个转,也要把他找出来。”
管家拐着腿走路,没有威风,但一到马背上,就有威风了。
我对店主人说:“他们找不到他。”
他点点头:“是找不到,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你说他要上哪里去?”
“去找麦其土司。”
我再看看他的脸,虽然醉眼暖吮,但还是把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了。我对店主说:“你的脸就是杀我的人那张脸。”
店主笑了。他笑得有点忧伤,有点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弟弟。他说要杀你,但他到底没杀你。我对他说了,仇人是麦其土司。”
我问他有没有在酒里放毒药。他说没有。他说除非你的父亲和哥哥已经不在了我才能杀你。我问他,要是他弟弟有去无回,他杀不杀我。店主又给我倒了一碗酒说:“那时也不杀你,我会想法去杀他们。要是他们都死了,又不是我杀的,我才来杀你。”
这天,我对我们家的仇人保证,只要他照规矩复仇,我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天晚上,被揍了的塔娜却对我前所未有的热烈。她说:“想想吧,有复仇的人想杀你,有杀手想杀你,你有一个仇人。”
我说:“是的,我有一个仇人,我遇到了一个杀手。”
我想我的表现也很不错。不然,她不会前所未有地在我身子下嗷嗷大叫。她大叫:“抓紧我呀,抓痛我呀!我要没有了,我要不在了。”
后来,她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化成轻盈的云彩飞到天上去了。
早上,她先我醒来。她一只手支在枕上,一双眼睛在研究我。而我只能问她,也必须问她:我是谁,我在哪里。她一一回答了。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睡着之后,没有一点傻相,一醒过来,倒有点傻样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看不见睡着后的自己。
家里的信使到了,说哥哥已经回去了,叫我也回去。管家表示,他愿留在这里替我打点一切。我把武装的家丁给他留下。桑吉卓玛也想回去,我问他:“想银匠了?”
她的回答是:“他是我丈夫。”
“回去看看你就回来吧,管家需要帮手。”
卓玛没有说话,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回来。她不知道是该做银匠的妻子,还是管家的助手。我不想对此多费唇舌。我觉得这是管家的事情,既然卓玛现在跟他睡觉,那当然就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离家这么久了,要给每个人准备一份礼品。父亲,母亲,哥哥自不必说,就是那个央宗我也给她备下了一对宝石耳环,当然,还有另一个叫做塔娜的侍女。准备礼品时,管家带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仓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富有了。准备礼品,把银元、银锭装箱用了我两三天时间。最后那天,我想四处走走,便信步走到街上。这几天,我都快把麦其土司的仇人忘记了。走进他的酒馆,我把一个大洋扔在桌子上,说:“酒。”店主抱来了酒坛。
我喝了两碗酒,他一声不吭。直到我要离开了,他才说:“我弟弟还没有消息。”
我站了一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可能,他不知道该对现在的麦其土司还是未来的麦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说:“可能真是这样吧。”
“难是难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你们逃跑的时候,已经立过誓了。他非杀不可,至少要杀掉一个。”
店主说:“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仔细想想却很不简单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但我很高兴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我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回去了。”
“你会看见他吗?”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见。”
34。回家
回家时,我们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们要快。
我不是个苛刻的主子,没有要他们把速度降下来。
本来,在外面成功了事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应该走得慢一点,因为知道有人在等着,盼着。
第四天头上,我们便登上最后一个山口,远远地望见麦其土司官寨了。
从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树,这儿那儿,站在山谷里,使河滩显得空旷而宽广,然后,才是大片麦地被风吹拂,官寨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静静地耸立在麦浪中间。马队冲下山谷,驮着银子和珍宝的马脖子上铜铃声格外响亮,一下使空旷的山谷显得满满当当。官寨还是静静的在远处,带着一种沉溺与梦幻的气质。我们经过一些寨子,百姓们都在寨首的带领下,尾随在我们身后,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们惊醒了。
麦其土司知道儿子要回来,看到这么多人马顺着宽阔的山谷冲下来,还是紧张起来了。我们看到家丁们拼命向着碉楼奔跑。
塔娜笑了:“他们害怕了。”
我也笑了。
离开这里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现在,我却能使他们害怕了。我们已经到了很近的,使他们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离,土司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对官寨发动进攻。塔娜问:“你的父亲怎么能这样?”
我说:“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从这种仓促与慌乱里,我闻到了哥哥的气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惨败,足以便他成为惊弓之鸟。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气对我说:“就是你父亲也会提防你的,他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茸贡家的人了。”
我们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墙后面还是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还是桑吉卓玛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她解开牲口背上一个大口袋,用大把大把来自汉地的糖果,向天上抛撒。她对于扮演一个施舍者的角色,一个麦其家二少爷恩宠的散布者已经非常在行了。我的两个小厮也对着空中抛散糖果。
过去,这种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经常吃到。从我在北方边界做生意以来,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东西了。
糖果像冰雹一样从天上不断落进人群,百姓们手里挥动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口里含着蜂蜜一样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边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麦其官寨前的广场上围着我和美丽的塔娜大声欢呼。官寨门口铁链拴着的狗大声地叫着。塔挪说:“麦其家是这样欢迎他们的媳妇吗?”
我大声说:“这是聪明人欢迎傻子!”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们的欢呼声把她的声音和疯狂的狗叫都压下去了。从如雷声滚动的欢呼声里,我听到官寨沉重的大门哗呀呀呻吟着洞开了。人们的欢呼声立即停止。大门开处,土司和太太走出来。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那个塔娜。没有我的哥哥。他还在碉楼里面,和家丁们呆在一起。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父亲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萝卜。母亲的嘴唇十分干燥。只有央宗仍然带着梦游人的神情,还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