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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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2-07-23 09:46 字数:4737
这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人们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杀了你吗?”
土司说完那句会叫多杰次仁深刻反省的话,又到罂粟地里和央宗幽会去了。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刚刚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现得同样疯狂。每天,太阳刚一升起,这一对男女就从各自居住的石头建筑中出发了。会面后就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植物。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父亲就和央宗在那深处的什么地方疯狂傲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亲,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层层绿浪,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
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响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开枪呢。土司太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她的愤怒把新贴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头痛的另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是先把鼻烟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空,嘴越张越大,之后,她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替她揩干净鼻涕口水,卓玛问:“太太可好点了。”
以往,太大总是软软地回答:“我好多了。”这次,她尖声叫起来:“你看这样我能好吗?
不会好的!我要被气死了。”
这一来,所有侍奉在她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我说:“查查头人是父亲叫人打死的,不怪那个女人。”
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个不争气的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那里飞翔。这样的时光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汹涌的罂粟。
在那里,麦其土司搂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进入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地里,最后的一点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焕发了爱情的父亲,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飞动,女人则在他身下快乐地大声叫喊。这叫声传进官寨,竟然在这堡垒似的建筑中激起了回响。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脑袋,好像那快乐而放荡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斧子;会把她那脑袋从中劈开一样。好在不论麦其土司怎样疯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罂粟地中那个激荡的中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伏,应和着浑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母亲也恢复正常了。卓玛替她把医治头痛的大蒜一片片剥下来。她又能平静地在铜盆中洗脸了。这天,土司太太洗脸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往脸上搽油脂时,母亲吩咐人叫家丁队长。
家丁队长来了,刚把一只脚迈进门坎。母亲就说:''不必进来,就站在那里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他说:“有什么事,太太你请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给杀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枪。太太说:“既然他可以杀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骚女人也干掉!”
家丁队长双脚一碰,说:“是!”
这是我们的人从特派员带来的队伍那里学来的动作。
“慢。〃土司太太说,〃等他把那女人干掉,你再把他给我干掉!”
6。杀
我对母亲说:“阿妈,叫我去吧。他们害怕阿爸,他们不会杀死央宗。”
母亲脸上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骂道:“你这个傻子啊!”
哥哥跨进继母的房间,问:“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母亲说:“你弟弟又犯傻了,我骂他几句。”
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剂心灵的毒药。好在,我的傻能使心灵少受或者不受伤害。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未来的麦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脑袋,我躲开了。他和母亲说话时,我就站在卓玛背后,玩弄她腰间丝带上的穗子。玩着玩着、一股热气就使我尝试过云雨之情的东西瞄胀起来。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气的桑吉卓玛忍不住低低尖叫一声。
母亲不管这些,而是郑重其事地对大少爷说:“看看他那样子吧。以后,我们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对待他啊。”
哥哥点点头,又招手叫我过去,附耳问我:“你也喜欢姑娘?”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欢的。”
于是,我站到了屋子当中,大声宣布:“我…喜…欢…卓…玛!”
哥哥笑了。他的笑声说明他是作领袖人物的材料。那笑声那么富于感染力。卓玛和母亲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嚯嚯地,像一团火苗愉快抖动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正午时的寂静给打破了,在笑声中动荡。
笑声刚停,我们都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枪声响了。
这枪声很怪,就像有人奋力而突兀地敲打铜锣。
“咣!”
一声响亮。
母亲怕冷似的抖动一下。
“咣!”
又一声响亮。
官寨里立即响起人们奔跑、呼喊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而沉着。最后是家丁们在炮楼上推动土炮时那巨大的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直到土炮安置妥当后,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沉寂下来。这种沉寂使我们的寨楼显得更加雄伟庄严。
哥哥把这一切布置妥当,叫我和他一起站在两尊铜铸的土炮旁向响枪的地方张望。我知道这枪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跟着哥哥高叫:“谁在打枪,打死他!”
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静,茂盛的罂粟一望无际。河边上有几个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们在自家的屋顶上辩毡或摄制皮子。河水一直往东流到很远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风景时,哥哥突然问我:“你真敢杀人?”
我把远望的目光收回来,看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兄长,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勇敢,并且着意培养我的勇敢。他把枪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个就打死哪个,不要害怕。〃枪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看清了罂粟丛中的所有勾当。虽然你要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确确实实把什么都看到了。这不,我一枪打出去,麦其家的家丁队长就倒拖着多吉次仁的尸体从罂粟丛中闯了出来。我又朝别的地方开了一枪,隐隐觉得自己比专门打枪的人打得还好。这不,枪一响,父亲就熊一样咆哮着从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来。他一手牵着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挥舞着来不及系好的黄色腰带,在大片海一样的绿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几颗子弹射到天上去了。我们到了罂粟地里,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哥哥一个耳光。他以为枪是他的继承人开的。
哥哥对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没有代人受过的那种委屈,反倒像是为聪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说。
父亲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点点头。父亲丢开女人,劈手从哥哥腰间取下手枪,顶上火,递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个死人多吉次仁就对我们扬了扬他没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声尖叫。
我又开了一枪。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对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这个女人捂住了眼睛没有看见。
父亲十分空洞地笑了一声,并拍拍我的脑袋,对女人说:“哈哈,连我傻瓜儿子都有这么好的枪法,就更不说我的大儿子了。”
这样,就算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新欢了。他又说:“看吧,等央宗再给我生个儿子,你们三兄弟天下无敌!”
这样,又算是把央宗作为家里一个新成员介绍给我们了。与此同时,父亲还夺下我手中的枪,掖回哥哥腰里。那具死尸马上扑满了苍蝇。麦其土司说:“我是想让他做查查寨头人的,是谁把他打死了?”
家丁队长跪下:”他想对主人开枪,我只好把他结果了。”
父亲摸摸自己的脑袋,问:“他从哪里弄来了枪。”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见哥哥和家丁队长都不说话。父亲说:“你傻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这一天,我是当够了主角。
看见他们那样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我的汗水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用一个傻子的脑子来回忆一个聪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我说话的这会儿,也许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吧,汗水从父亲和央宗脸上,更从家丁队长的脸上小溪一样流了下来。
我还注意到,父亲和央宗的汗水是从紧皱的眉问冒出来的,晶晶亮亮顺着鼻尖滴落到尘土里。家丁队长的汗水却从额前的发际浑浊地渗流出来,把被淹没的眉毛弄了个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应该死两个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现在,却只死了一个男人。死了的男人张着嘴,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进了死人的口中,这样,那大张着的嘴就好看一点了。
父亲突然说:”好啊!〃父亲又对他的情人说:“既然这样,我只好带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来杀你。”
就这样,母亲深恨着的央宗顺理成章地进了麦其家的大门。
这T,他们就大张旗鼓地睡在一张床上了。有人说,是我这个傻子给了父亲借口,让他把野女人带进了家门。但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更何况,土司要叫一个女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我们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时候,给人倒拖着的死人脑袋在路上磕磕碰碰,发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闷声响。
土司太太领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现在骑楼平台上。
土司太太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红色衣裳,白色的长袖在风中飘扬。母亲居高临下注视父亲领着新欢走近了寨门。母亲是从一个破落的汉人家里被一个有钱人买来送给我父亲的。照理说,麦其土司能不顾门第观念而这么长久地和她相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麦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总是叫人出其不意。当年,土司太太刚死不久,远远近近前来提亲的人不绝于途,麦其土司都谢绝了。人们都夸他对前太太深怀感情。这时,他结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亲,一个没有来历的异族女人结成了夫妇。人们都说:“一个汉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向一个土司的女儿求婚的。〃是啊,我们周围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贡土司,迥尔洼土司,还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儿,我又在什么时候娶了他的妹妹。再远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说曾经和麦其土司有过姻亲关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个土司,次冲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间平坝上的两个土司,还有几户土司已经没有了名号,在国民党的县官手下做守备,势力虽不及从前,但仍领有自己的土地与人户。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远亲近戚,虽然有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但在婚姻这个问题上,自古以来,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下等人的。父亲却打破了这个规矩。所以,一开始,人们就预言麦其土司和汉人女子的好日子不会长久,这么多土司,这么多土司的这么广大的土地上人们都在说,麦其土司只不过是感到新鲜罢了。结果,哪一个土司边界上都没有出现麦其土司前来求亲的人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两年后开始怀疑我可能有点问题。三四年后才确实肯定我是个傻子。
这又给众多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但他们又失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