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2-07-23 09:46      字数:4753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这是突然涌到我嘴边的话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确实不知道自己看见了明天的什么。这时,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眼前的目标,翻过山梁,攻到下一道山谷里去了。
  晚上休战。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只人耳朵过来。那耳朵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白银耳环。盖在上面的布缓缓揭开了。那只耳朵在盘子中跳了一下,上面的银耳环在铜盘中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父亲说:“叛徒还没有死。”
  来使大叫:“你杀了我吧!”
  父亲说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声吗?
  “你已经背上不好的名声了,你请了汉人来帮你打仗,已经坏了规矩,还想有好的名声吗?”
  来使说,〃现在家里人打架请来了外人帮忙,比较起来,杀一个来使有什么关系呢。〃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通婚是要看对方是什么骨头的。所以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多次通婚,造成不止一层的亲戚关系。麦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们两家既是表亲又是堂兄弟。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们又有可能发生婚姻关系。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种关系更为真实。
  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黄特派员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少了一只耳朵的来使说:“我就是你们土司送靴子的那个人。
  回去告诉他,一双土司靴子怎么载得动我堂堂省政府特派员。麦其土司是拥戴政府的榜样,叫他好好学一学。半夜之前,把那人的脑袋送过来,不然,我会送他一种更快的东西。”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变的头人的脑袋就给割了下来。汪波土司还表示,因为战败,愿意把一块两倍于原来叛变的寨子的地盘献上作为赔偿。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想起她的气味,她的手,她的乳房。
  我的哥哥,这次战斗中的英雄却张开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被哥哥牵着手的姑娘尖声叫着。叫声有些夸张,无非是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贵的英雄跳舞是多么光荣和快乐。人们为哥哥欢呼起来。他那张脸比平时更生动,比平时更显得神采飞扬,在簧火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
  对方更多的尸体还露曝荒野。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山谷中回荡。
  关键是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父亲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一个新的英雄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虽然这个新的英雄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不会不产生一点悲凉的情怀。好在新英雄并不做出英雄们常有的咄咄逗人的样子。我的兄长他只顾沉浸在欢乐中了。这又使做父亲的羡慕他比自己过得幸福。
  哥哥的幸福在于他和我一样不会竭力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瞧,他正一边和一个男人饮酒,一边和一个姑娘调情,而那个男人正是这个姑娘的兄长。最后,哥哥带着那姑娘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我却想要睡觉了。
  给阵亡者举行火葬时,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我趴在马背上,听着人们唱着哀歌,摇晃着身子。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初春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前进。哥哥送我一把刀子,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从对方刺向他的手中夺过来的。〃愿它使你勇敢。〃哥哥说。我摸了摸他杀过人的手,那手是那样温暖,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于是,我就问:“你真正把那些人杀死了?”哥哥用力握我一下,弄得我皱紧了眉头。这下,他不用说话我也相信他真是杀了人了。
  转自
  阿来尘埃落定第二章
  第二章
  5。心房上的花
  班师回到官寨,麦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来,连官寨前广场上都扔满了新鲜的牛羊骨头。家奴们把这些骨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土司说,烧了吧。管家说,这么大的气味会引来饥饿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麦其家不是以前了,这么多好枪,狼群来了正好过过枪瘾!”
  土司还对黄特派员说,〃我请你多留几天,亲手打几只狼再回去吧。”
  黄特派员皱皱鼻子,没有回答。在这之前,也没有谁听特派员说过要回去的话。
  焦臭的烧骨头的气味在初春的天气里四处弥漫。当天黄昏,饥饿的狼群就下山来了。它们以为山下有许多食物,没想到是火堆等着它们,骨头里的油,没有留给它们品尝,而是在火里吱吱叫着,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头上还有人牙剔除不尽的肉,也在火中化为了灰烬。狠群愤怒了,长嗥声在黄昏的空中凄厉地响起。骨头在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一只只狼在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这样过了三天,山上再也没有狼下来,燃烧骨头的气味也渐渐飘散。该是黄特派员启程的时候了,但他只字不提动身的事情。
  父亲说:”我们要忙着播种,过了这几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黄特派员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
  过后,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请求封赏的喇嘛们打扰,闭门不出。政府军士兵还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层楼面把守起来了。父亲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想问我哥哥,可没人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不可能拿这种事问我,虽然说不定我会给他一点有用的建议。于是,他带着怨气请教我母亲:“你当然知道你们汉人的脑壳里会想些什么,你说那个汉人脑壳里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只是淡淡地问:“我把你怎么了?”
  父亲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不得体。他搔搔脑袋,说:“那个人还不走,他到底想对我们干什么?”
  “你以为他来干好事?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办法,然后就依计而行。这天,父亲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抬了好几口箱子,里面装了八干个大洋。
  走到特派员住的楼梯口,站岗的士兵行了礼,一横枪,就把梯口挡住了。父亲正想给那士兵一个耳光,通司笑眯眯地从楼上下来,叫人把银子一箱箱收过,却不放土司去见黄特派员。
  通司说:“等一会儿吧,特派员正在吟诗呢。”
  “等一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见谁还要等吗?”
  “那就请土司回去,特派员一有空我就来请。”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摔了三只酒杯,还把一碗茶泼在了侍女身上。他跺着脚大叫:“看我不把这个家伙收拾了!”
  有史以来,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都是人家来求见。现在,这个人作为我们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里,却耍出了这样的威风,不要说父亲,连我的脑袋也给气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亲面前。可他却大叫着要人去找他的儿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下人回来报告说,大少爷在广场上一出漫长而神圣的戏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上场了。父亲高叫,叫演戏的和尚们去演戏,叫他回来学着做一个土司。这话一层楼一层楼传下去,又从富寨里面传到了外面。经过同样的顺序,话又从广场传回来,说是,场上妖魔和神灵混战正酣,再说,场上阶人都穿着戏装,戴上了面具,认不出来哪一个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麦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戏停下来!”
  一向顺从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进言:“不行啊,不能停,那会违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戏剧是神的创造,是历史和诗歌,不能停下来的。”
  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憎侣阶级的特别权力。这种权力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麦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愤怒发泄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为只要会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个国家吗?”
  注意,这里出现了国家这个字眼。但这并不表示他真得以为自己统领着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完全是因为语言的缘故。土司是一种外来语。在我们的语言中,和这个词大致对应的词叫”嘉尔波”,是古代对国王的称呼。所以麦其土司不会用领地这样的词汇,而是说”国家”。我觉得此时的父亲是那样地可怜。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当然是叫他不要过于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开了,并且骂道:“你怎么不去唱戏,难道你会学会治理一个国家?”
  母亲冷冷一笑:“末见得我的儿子就不行。”
  说完,她就带着我去见黄特派员。父亲还在背后说,他不信我们会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们就回来说黄特派员要见他了。父亲吃了一惊,他看出母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麦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见特派员了;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向他敬礼。麦其土司哼了一声算是还礼。屋里,黄初民正襟危坐,双眼微闭,沉醉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开口,下人就把指头竖在嘴唇前:”嘘——”
  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势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黄特派员面对着一张白纸,麦其土司觉得那纸就在特派员的呼吸中轻轻抖动。黄特派员终于睁开了眼睛,竟像神灵附体一样抓起笔在纸上狂写一通。汗水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他掷了笔,长吁一口气,软在了豹皮垫子上。半晌,黄特派员才有气无力地对土司笑笑,说:“我没有银子送给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在地毯上铺开,朗声念道:
  春风猎猎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麦其云间戍,更夺汪波雷外城。
  麦其土司不懂诗词,更何况这诗是用他所不懂的异族文字写的。但他还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谢,并立即想到要把这张字纸挂在这间客房里,叫每一个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样是支持麦其家族的。客房里还有一块前清皇帝亲赐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导化群番〃。
  现在,黄特派员就端坐在那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下面。炉里印度香气味强烈,沉闷。
  麦其土司说:“叫我怎么感谢政府和特派员呢?”
  黄特派员就说:“我本人是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说着便叫人取来一只口袋。黄特派员不只人瘦,还生着一双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的手。就是这只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灰色细小的种子。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黄特派员一松手,那些种子就沙沙地从他指缝里漏回到口袋里。
  土司问是什么东西。黄特派员问土司,这么广大的土地都种粮食能吃完吗?
  说到粮食气氛立即变得十分亲切了。父亲说,每年都有一批粮食在仓库里霉烂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满是这种味道。”
  我这才明白每年春天里弥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粮食悄然腐烂的味道。
  黄特派员又问:“你们的银子也像粮食一样多吗?
  多到在仓库里慢慢烂掉也没有人心疼?”
  “银子是不会嫌多的,银子不会腐烂。”
  “那就好办了,我们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们种下这些东西,收成我们会用银子来买。你就用刚夺下来的几个寨子那么宽的土地来种就够了。”
  土司这才想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经常享用的大烟,非常值钱。”
  麦其土司长吐一口气,满口答应了。
  黄特派员走了。他对父亲说:“我们秋天再见吧。”
  他把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赠给了土司太太。母亲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她问侍女卓玛:“特派员为什么不把这东西送给土司?”
  卓玛说:“是不是他爱上你了,说到底太太也是个汉人嘛。”
  土司太太并不因为下人的嚣张而生气。她忧心冲冲地说:”我就是怕土司这样想啊。”
  卓玛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身华服,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们谈起土司太太时都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听人说,我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着叔叔去了拉萨。又从拉萨去了加尔各答。又从加尔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了。每年,我们都会得到一两封辗转数月而来的信件;信上的英国字谁也不认识,我们就只好看看随信寄来的那一两张照片。照片上,远在异国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老实说,对这个在服装上和我们大异其趣的人,很难叫我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
  我问哥哥:“姐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