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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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牢 更新:2022-07-23 09:46 字数:4688
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浅。湖所产生的湖边的树木是睫毛一样的镶边,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浓密突出的眉毛。
站在湖东端的平坦的沙滩上,在一个平静的九月下午,薄雾使对岸的岸线看不甚清楚,那时我了解了所谓〃玻璃似的湖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当你倒转了头看湖,它像一条最精细的薄纱张挂在山谷之上,衬着远处的松林而发光,把大气的一层和另外的一层隔开了。你会觉得你可以从它下面走过去,走到对面的山上,而身体还是干的,你觉得掠过水面的燕子很可以停在水面上。是的,有时它们氽水到水平线之下,好像这是偶然的错误,继而恍然大悟。当你向西,望到湖对面去的时候,你不能不用两手来保护你的眼睛,一方面挡开本来的太阳光,同时又挡开映在水中的太阳光;如果,这时你能够在这两种太阳光之间,批判地考察湖面,它正应了那句话,所谓〃波平如镜〃了,其时只有一些掠水虫,隔开了同等距离,分散在全部的湖面,而由于它们在阳光里发出了最精美的想象得到的闪光来,或许,还会有一只鸭子在整理它自己的羽毛,或许,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一只燕子飞掠在水面上,低得碰到了水。还有可能,在远处,有一条鱼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约三四英尺的圆弧来,它跃起时一道闪光,降落入水,又一道闪光,有时,全部的圆弧展露了,银色的圆弧;但这里或那里,有时会漂着一枝蓟草,鱼向它一跃,水上便又激起水涡。这像是玻璃的溶液,已经冷却,但是还没有凝结,而其中连少数尘垢也还是纯洁而美丽的,像玻璃中的细眼。你还常常可以看到一片更平滑、更黝黑的水,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把它同其余的隔开似的,成了水妖的栅栏,躺在湖面。从山顶下瞰,你可以看到,几乎到处都有跃起的鱼;在这样凝滑的平面上,没有一条梭鱼或银鱼在捕捉一个虫子时,不会破坏全湖的均势的。真是神奇,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却可以这么精巧地显现,——这水族界的谋杀案会暴露出来——我站在远远的高处,看到了那水的扩大的圆涡,它们的直径有五六杆长。甚至你还可以看到水蝎(学名Gyrinus)不停地在平滑的水面滑了四分之一英里;它们微微地犁出了水上的皱纹来,分出两条界线,其间有着很明显的漪澜;而掠水虫在水面上滑来滑去却不留下显明的可见痕迹。在湖水激荡的时候,便看不到掠水虫和水蝎了,显然只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们才从它们的港埠出发,探险似地从湖岸的一面,用短距离的滑行,滑上前去,滑上前去,直到它们滑过全湖。这是何等愉快的事啊。秋天里,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中,充分地享受了太阳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处坐在一个树桩上,湖的全景尽收眼底,细看那圆圆的水涡,那些圆涡一刻不停地刻印在天空和树木的倒影中间的水面上,要不是有这些水涡,水面是看不到的。在这样广大的一片水面上,并没有一点儿扰动,就有一点儿,也立刻柔和地复归于平静而消失了,好像在水边装一瓶子水,那些颤栗的水波流回到岸边之后,立刻又平滑了。一条鱼跳跃起来,一个虫子掉落到湖上,都这样用圆涡,用美丽的线条来表达,仿佛那是泉源中的经常的喷涌,它的生命的轻柔的搏动,它的胸膛的呼吸起伏。那是欢乐的震抖,还是痛苦的颤栗,都无从分辨。湖的现象是何等的和平啊!人类的工作又像在春天里一样的发光了。是啊,每一树叶、桠枝、石子和蜘蛛网在下午茶时又在发光,跟它们在春天的早晨承露以后一样。每一支划桨的或每一只虫子的动作都能发出一道闪光来,而一声桨响,又能引出何等的甜蜜的回音来啊!
在这样的一天里,九月或十月,瓦尔登是森林的一面十全十美的明镜,它四面用石子镶边,我看它们是珍贵而稀世的。再没有什么像这一个躺卧在大地表面的湖沼这样美,这样纯洁,同时又这样大。秋水长天。它不需要一个篱笆。民族来了,去了,都不能玷污它。这一面明镜,石子敲不碎它,它的水银永远擦不掉,它的外表的装饰,大自然经常地在那里弥补;没有风暴,没有尘垢,能使它常新的表面黯淡无光;——这一面镜子,如果有任何不洁落在它面上,马上就沉淀,太阳的雾意的刷子常在拂拭它,——这是光的拭尘布,——呵气在上,也留不下形迹,成了云它就从水面飘浮到高高的空中,却又立刻把它反映在它的胸怀中了。
空中的精灵也都逃不过这一片大水。它经常地从上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动作。湖是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媒介物。在大地上,只有草木是摇摆如波浪的,可是水自身给风吹出了涟漪来。我可以从一线或一片闪光上,看到风从那里吹过去。我们能俯视水波,真是了不起。也许我们还应该像这样细细地俯视那天空的表面,看看是不是有一种更精细的精灵,在它上面扫过。
到了十月的后半个月,掠水虫和水蝎终于不再出现了,严霜已经来到;于是在十一月中,通常在一个好天气里,没有任何东西在水面上激起涟漪。十一月中的一个下午,已经一连降落了几天的雨终于停止了,天空还全部都是阴沉沉的,充满了雾,我发现湖水是出奇地平静,因此简直就看不出它的表面来了,虽然它不再反映出十月份的光辉色彩,它却反映出了四周小山的十一月的阴暗颜色。于是我尽可能地轻轻静静,泛舟湖上,而船尾激起的微弱水波还一直延伸到我的视野之外,湖上的倒影也就曲折不已了。可是,当我望望水面,我远远地看到这里那里有一种微光,仿佛一些躲过了严霜的掠水虫又在集合了,或许是湖的平面太平静了,因此水底有涌起的泉源不知不觉也能在水面觉察到。划桨到了那些地方,我才惊奇地发现我自己已给成亿万的小鲈鱼围住,都只五英寸长;绿水中有了华丽的铜色,它们在那里嬉戏着,经常地升到水面来,给水面一些小小水涡,有时还留一些小小水泡在上面。在这样透明的、似乎无底的、反映了云彩的水中,我好像坐了轻气球而漂浮在空中,鲈鱼的游泳又是多么像在盘旋、飞翔,仿佛它们成了一群飞鸟,就在我所处的高度下,或左或右地飞绕;它们的鳍,像帆一样,饱满地张挂着。在这个湖中有许多这样的水族,显然它们要改进一下,在冬天降下冰幕,遮去它们的天光之前的那个短暂的季节,有时候那被它们激荡的水波,好像有一阵微风吹过,或者像有一阵温和的小雨点落下。等到我漫不经心地接近它们;它们惊慌起来,突然尾巴横扫,激起水花,好像有人用一根毛刷般的树枝鞭挞了水波,立刻它们都躲到深水底下去了。后来,风吹得紧了,雾也浓重了,水波开始流动,鲈鱼跳跃得比以前更高,半条鱼身已跳出水面,一下子跳了起来,成百个黑点,都有三英寸长。有一年,一直到十二月五号,我还看到水面上有水涡,我以为马上就会下大雨了,空中弥漫着雾,我急忙忙地坐在划桨的座位上,划回家去:雨点已经越来越大了,但是我不觉得雨点打在我的面颊上,其时我以为我兔不了要全身湿透。可是突然间水涡全部没有了,原来这都是鲈鱼搅出来的,我的桨声终于把它们吓退到深水中去;我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消隐!这天下午我全身一直是干燥的呢。
一个大约六十年前常来湖边的老头儿,每每在黑暗笼罩了周围森林的时候前来告诉我,在他那个时代,有时湖上很热闹,全是鸭子和别的水禽,上空还有许多老鹰在盘旋。他是到这里来钧鱼的,用的是他在岸上找到的一只古老的独木舟。这是两根白松,中间挖空,钉在一起造成的,两端都削成四方形。它很粗笨,可是用了很多年,才全部浸满了水,此后也许已沉到湖底去了。他不知道这是属于哪个人的;或可以说是属于湖所有的。他常常把山核桃树皮一条条地捆起来,做成锚索。另外一个老年人,一个陶器工人,在革命以前住在湖边的,有一次告诉过他,在湖底下有一只大铁箱,还曾经看到过。有时候,它会给水漂到岸上来,可是等你走近去的时候,它就又回到深水去,就此消失了。听到那有关独木舟的一段话,我感到很有趣味,这条独木舟代替了另外一条印第安的独木舟,材料还是一样,可是造得雅致得多。原先那大约是岸上的一棵树,后来,好像倒在湖中,在那儿漂荡了一世代之久,对这个湖来说,真是再适当不过的船舶。我记得我第一次凝望这一片湖水的深处时,隐约看到有很多大树干躺卧在湖底,若非大风把它们吹折的,便是经砍伐之后,停放在冰上,因为那时候木料的价格大便宜了,可是现在,这些树干大部分都已经消失了。
我第一次划船在瓦尔登湖上的时候,它四周完全给浓密而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起,有些山凹中,葡萄藤爬过了猢边的树,形成一些凉亭,船只可以在下面通过。形成湖岸的那些山太峻削,山上的树木又太高,所以从西端望下来,这里像一个圆形剧场,水上可以演出些山林的舞台剧。我年纪轻一点的时候,就在那儿消磨了好些光阴,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过,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背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似梦非梦地醒着,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惊动了我,我就欠起身来,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来了;那种日子里,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我这样偷闲地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因为我是富有的,虽然这话与金钱无关,我却富有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令的日月,我挥霍着它们;我并没有把它们更多地浪费在工场中,或教师的讲台上,这我也一点儿不后悔。可是,自从我离开这湖岸之后,砍伐木材的人竞大砍大伐起来了。从此要有许多年不可能在林间的南道上徜佯了,不可能从这样的森林中偶见湖水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鸣禽歌唱?
现在,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黑魆魆的四周的林木,都没有了,村民本来是连这个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却不但没有跑到这湖上来游泳或喝水,反而想到用一根管子来把这些湖水引到村中去给他们洗碗洗碟子了。这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地圣洁的水!而他们却想转动一个开关,拔起一个塞子就利用瓦尔登的湖水了!这恶魔似的铁马,那裂破人耳的鼓膜的声音已经全乡镇都听得到了,它已经用肮脏的脚步使沸泉的水混浊了,正是它,它把瓦尔登岸上的树木吞噬了;这特洛伊木马,腹中躲了一千个人,全是那些经商的希腊人想出来的!哪里去找呵,找这个国家的武士,摩尔大厅的摩尔人,到名叫〃深割〃的最深创伤的地方去掷出复仇的投枪,刺人这傲慢瘟神的肋骨之间?
然而,据我们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许只有瓦尔登坚持得最久,最久地保持了它的纯洁。许多人都曾经被譬喻为瓦尔登湖,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受之无愧。虽然伐木的人已经把湖岸这一段和那一段的树木先后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经在那儿建造了他们的陋室,铁路线已经侵入了它的边境,冰藏商人已经取过它一次冰,它本身却没有变化,还是我在青春时代所见的湖水;我反倒变了。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一条永久性的皱纹。它永远年轻,我还可以站在那儿,看到一只飞燕但然扑下,从水面衔走一条小虫,正和从前一样。今儿晚上,这感情又来袭击我了,仿佛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几乎每天都和它在一起厮混过一样,——啊,这是瓦尔登,还是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林中湖泊;这儿,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个森林,另一座林子已经跳跃了起来,在湖边依旧奢丽地生长;同样的思潮,跟那时候一样,又涌上来了;还是同样水露露的欢乐,内在的喜悦,创造者的喜悦,是的,这可能是我的喜悦。这湖当然是一个大勇者的作品,其中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他的手围起了这一泓湖水,在他的思想中,予以深化,予以澄清,并在他的遗嘱中,把它传给了康科德。我从它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我几乎要说了,瓦尔登,是你吗?
这不是我的梦,
用于装饰一行诗;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
我是它的圆石岸,
瓢拂而过的风;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