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18
  路的姿势有一点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当然,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桢却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想着,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身来就顺着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轮车也没有,附近有一家戏院散戏,三轮车全拥到那边去了。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想穿过马路也没法过去。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来了。曼桢一下子发胡涂了,见有一辆公共汽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前面就是一个站头,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车。跑了没有几步,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身边擦过,越过她前头去了,原来他并不是追她,却是追那公共汽车。
  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钧,因为太像做梦了,她总有点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皮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子。虽然这都是一剎那间的事,大伦芸梢愿芯醯剿桥至嘶故鞘萘耍孟蠛芊⒉苹故遣簧醯靡狻5锹宀恢牢裁矗坏阌∠笠裁挥校椭豢醇鞘谰丫睦镎鸬醋牛徽笳蟮乃葡菜票桓錾硖寰拖窀≡诖蠛@锼频模膊恢朗窃谑裁吹胤健?/FONT>;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身来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马上掉过身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量,就很仓皇的穿过马路,向对街走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口大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条马路,心里还是砰砰的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全关得紧腾腾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问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象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唔?〃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用。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衖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一听便赶到他家里去,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上海,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家里只有老两口子,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损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她乘着这时候平靖些,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的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插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民便道:〃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会话。曼桢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绝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就很难弄得合适,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伟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的休息休息。〃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陪笑道:〃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曼桢不语。顾太太见她总是那样无精打采的,而且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你身体好吧?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妇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曼桢笑道:〃你猜他长得像谁?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的说:〃像爸爸?〃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躺下,曼桢便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在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豫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豫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顾太太嗐了一声道:〃别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来了一趟。〃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在枕上欠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给抓去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啊?怎么好好的──?〃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豫瑾呕气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他们听见了,好象连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把他逮了去,医院的看护都给轮奸,说是他少奶奶也给糟蹋了,就这么送了命。嗳呀,我听见这话真是──!人家眼睛里没我这个穷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长大的!这侄甥媳妇是向不来往的,可怎么死得这么惨!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么了,我走那两天,城里都乱极了,就知道医院的机器都给搬走了──还不就是看中他那点机器!〃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我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来再掷。恰巧鸿才进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光认识他母亲。荣宝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拖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得像小鬼似的?你说!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急气攻心,气得打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