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
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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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的走着,淡淡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衖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衖口停下了。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衖堂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好象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衖堂就有点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份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天,衖堂里没有什么人。衖口有一个小木棚,看衖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份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衖堂的人说话。先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的向衖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衖堂的却看见了他,他从小屋里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衖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衖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衖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衖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衖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账,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象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的喃喃的道:〃刘家……好象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嚜。〃世钧心里砰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豫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豫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恋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豫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衖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溃,想必看衖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衖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衖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子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衖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汽车,赶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沉。我叫沉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技,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了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拔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去,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皮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的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的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太太叫我?〃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张妈听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象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很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里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象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的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睛简直陷成个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四个字,单就字面上讲,应当是有点像她的脸型。 他从来没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的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沈先生坐。喝点茶。〃她先坐了下来。世钧早就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他不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里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不是诚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的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的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她是不是结婚了?〃曼璐的脸色动了一动,可是并没有立刻回答。世钧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张豫瑾结婚了?〃曼璐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本来是抱着随机应变的态度,虽然知道世钧对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豫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卒的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就转身走了。可是才一举步,就彷佛脚底下咯吱一响,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的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的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