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
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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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丬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见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沉。〃那人把门洞豁喇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嚓嚓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的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边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嚜。〃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喇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静,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梢厝ァD悄衅脱劭醋潘铣底吡耍讲虐衙哦垂厣稀?/FONT>;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的问道:〃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胡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诺诺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的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您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间一道锁,先把外间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那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胀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勉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的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磁盘,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曼桢道:〃你倒是让我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你还要赖!你还要赖!〃她实在恨极了,刷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的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账,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某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乘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上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的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了一声。曼璐倒已经咖咖踏着碎磁盘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的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只红宝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加上坏阊沽Γ盖姿质歉雒恢饕獾娜耍ㄒ坏南M悄盖卓习颜饧虑榈恼嫦喔嫠呤谰褪谰塘俊5鞘谰降谆乖谏虾2辉谀兀?/p>;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胡涂的死在这里,死也不伏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乘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椎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搥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听他们说话,曼桢彷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黏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下。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响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哄通哄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没有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