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49
  ,我们随后再来。〃沈太太嘴里答应着,却和世钧对看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想着:〃还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声,发话道:〃哼,说得那样好听,说叫我休息休息!〃才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啸桐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样子。世钧看这样子,是免不了有一场口舌,他夹在里面,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楼下去,假装叫李升去买份晚报。仆人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很紧张似的,大约他们已经知道老爷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钧在客室里踱来踱去,远远听见女佣们在那儿喊叫着:〃老爷叫李升。〃〃李升给二少爷买报去了。〃不一会,李升回来了,把报纸送到客室里来,便有一个女佣跟进来说:〃老爷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世钧听了,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了。汽车彷佛来得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那女佣便道:〃你怎么不去说?是你打电话叫来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两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结果还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说:〃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来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姨太太道:〃便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铁箱开着,股票、存折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的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的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乘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账!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乱脚。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了,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母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勃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象样些。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设,丢在小公馆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账!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不犯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磁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画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象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的放弃了,好象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第十章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双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奖叨加帽鸬闹秸鸥巧狭耍涣粝轮屑淞叫小K庖蛔⒁猓餍酝耆敲涣耍撬丫闯隼凑馐切锤囊环庑拧Kα艘恍Γ弊湃耍膊槐阍跹欢ㄒ础K鲎抛雷诱咀牛担?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着钟,说:〃好,走吧。〃她站起来穿大衣,临走,世钧又说:〃你那封信呢,带出去寄了吧?〃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世钧不理她,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就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是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拣到个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豫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的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话,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象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也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