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56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是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着:〃二叔的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了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的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碴,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啰。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分!〃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他们要替你做媒,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钧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么两天工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喝!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个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蓬着一大把鬈发。小小的窄条脸儿,眼泡微肿,不然是很秀丽的。体格倒很有健康美,胸部鼓蓬蓬的,看上去年纪倒大了几岁,足有二十来岁了。穿著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旗袍。她穿著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好久不见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来吃饭吧。〃沈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嘻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小健,道:〃还不去睡觉!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沈太太笑道:〃对了,你上回答应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世钧笑道:〃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翠芝道:〃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么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真话。〃世钧倒顿住了,好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叔惠笑道:〃你别问我。石小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大家都笑了。
  雨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钧道:〃没关系。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的却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马车。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轻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幕向外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象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句,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象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象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胬春褪寤莸辣穑谟晁坑氤档频墓饫镅銎鹜防此担?再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下得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眱着他说道〃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世钧笑道:〃我今天下午刚到的。〃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