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53
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
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巿?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茍,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衖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