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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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彷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窸窣窸窣,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他家里有没有女人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黏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给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
  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
  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第三章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