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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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团 更新:2022-07-17 17:21 字数:4823
边的地上,摊开他那长长的旧大衣,把自己裹在里面。他已经躺下了,还咕哝说:“公民们,守着,别让我烧着啊。”
火烤得我们浑身无力,疲倦不堪。我记不得是谁先睡着的。我们坐在那里用膝盖抵着肚子睡着了。
一阵尖锐的嗡嗡声惊醒了我。我跳了起来。篝火熄灭了,但地上亮光光的,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德寇的重轰炸机群低低地飞过上空,发出一阵阵讨厌的咆哮声。
老头儿仰脸朝天,摇晃着一个拳头,用德国话大骂飞行员:该死的东西!——还有些别的话……
他在田野里跑来跑去,疯狂地挥动着两条瘦瘦的胳膊,那种样子,好象马上要腾空去追捕飞机似的。
老头儿一看见我,就叫:“你们听着!射击,射击呀!有一道命令,叫用一切类型的武器射击敌机!射击呀,去你的吧!!!”
当机群消失不见时,老头儿才双手掩着脸,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有什么事让我们代劳吗?”西蒙年科同情地问。
“别打扰我!”老头儿回答说。接着他又比较温和地说:“不用关心我。你们不能帮助我。我也没有什么能帮助别人。我现在是个流浪汉——再没有别的。”
好,我们就走得远一些,让他安静一下。我们回头望了两次。那头母牛仍旧躺在灰堆边;有胡须的老头儿跟它坐在一起。西蒙年科发觉他的肩膀直打哆嗦。
很明显,老头儿受过极大的刺激。什么事呢?他为什么要用德国话咒骂呢?他这样激烈地咒骂德国飞机,便表明谁是他的敌人了。
“他到哪里去找避难所呢?”西蒙年科小声问。
他不久便认出了到列索沃耶·索洛琴切去的路。就在这里,他突然想起道:'我说,费多罗夫同志,我要回去把他领来。我母亲会把他接进屋里去让他暖和暖和的。等着我,费多罗夫同志,行吗?”
“行,只是希望你留神,别养虎伤身才是。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但是西蒙年科只是摇了摇手便跑回去了。
我在路旁的灌木丛后面安顿下来。我等了好久,冷得打战,蜷缩着身子,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西蒙年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我推醒。
“咱们走吧,阿列克塞·费多罗维奇!”他附着我的耳朵喊道。
“老头儿在哪儿?您没找着他吗?”
“他不愿意来。我的建议很使他感动,可是……看来,他的脑子大概已经不健全了。他老是重复说一句话:‘他们会到处找我……’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找他呢?我一点也不懂。他坚决谢绝和我同行。当我和他告别时,他握住了我的手,热烈地抖动着。他说:‘多谢,多谢您的好意……’你对他有什么办法?要是德国鬼子找到了他,可能把他枪毙的。有人说,德寇要杀死所有患精神病的人。”
下一次停留,时间相当长,是在西蒙年科的故乡列索沃耶·索洛琴切村。我在这里,也享受了一份慈母的抚爱。
夜里,两个又湿又饿的男子踉踉跄跄闯进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大娘的草屋。
“啊,儿子,我的儿子!”老大娘大叫一声,用手臂抱住了西蒙年科的脖子。
我站在查边等着。母子俩彼此快乐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她仔仔细细问了许许多多问题——他一一回答了;接着,他又仔仔细细问了许许多多问题……我享受着热气腾腾的草屋的温暖,呆呆地咧着嘴笑。
老大娘烧热了水,给了我一套干净的内衣,我们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洗过澡,我们挨着桌子坐下来,吃了鸡,盆子里还有红红的、新腌的番茄和坚实的、有泡泡的黄瓜。
我们尽情地休息了一整夜和差不多第二天一整天。那晚上我谁得真舒服!我身下是褥单,身上是被单,在上面还有一条棉被……雨点敲打着玻璃窗,风在烟囱里打着唿哨,可是我一直睡下去……我醒来就听一下,因为我想到德寇就在这里附近的什么地方,然后翻了个身再睡……早晨,我们又吃得饱饱的。
西蒙年科的母亲对我端详了一阵说:“这样一位大人物,穿得这样破破烂烂,这怎么成呢……”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段结实的料子,替我做一件军装上衣和一条裤子。她想要自己裁剪,画好了样子,却不敢动剪刀,于是带着衣料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来时,她说:“阿列克塞·费多罗维奇,跟我到裁缝那里去吧,他正等着您呢。”
当然,如果按照秘密活动的严格的规则,我应该好好警惕。何况实际上,我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位老大娘,更不待说裁缝了。
他凭什么理由要同意象女主人所说的那样,替我做一套衣服,而且在一天之内做好——这是不是个圈套呢?我的手枪还在枕头下面,假如我去拿,女主人会不会见怪呢?
然而想得到一套干净的新衣的欲望压倒了顾虑。
我决定了:“好吧,这里没有人记得我的面貌的。即使记得,在这样打扮之下,也认不出来……”
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列索沃耶的乡下裁缝替我做的那套衣服。
我立刻清楚地看出,裁缝已猜透了定做衣服的顾客是谁,就是对他的妻子或女儿们来说,也都不是秘密。他家里的人全都会做衣服。这套衣服所以完工得那么快,是因为他全家都动手做。这样一来,这一家人,从老到小,都知道自己是在帮助一位最高苏维埃的代表,党的省委书记,而且都知道自己冒着生命的危险。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露出任何表示。主人量过尺寸,问起了一般的问题:有没有衬布、钮扣和袋布?
“没有?好,那么我们自己来找一些吧。您明天早上来拿衣服。”
我说:“工钱呢,现在给还是过后再给?”
“您说什么,……同志,”这时裁缝险些儿叫出我的名字;但是他的妻子对他狠狠地瞅了一眼,他顿时想起来了,简单地说,“战后再算吧……”
我在列索沃耶大约住了六天。我在那里没有展开特别的活动,只是养精蓄锐,观察人民,估计情况,并且考虑了许多问题。
伊凡·西蒙年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母亲忙着做家务事,房间里只留下我一个人。这个房间很干净,有花,圣象底下的台布,还有时钟的均匀的滴嗒声。我已经好久没有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了。从前我出差到各村去的时候,不消说时常在这种草屋里逗留或者过夜;可是那时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屋子里总是挤满了人,区里和村里的干部们时常来谈话,一直争辩到深夜。早晨,我们就动身到地里去了。
现在我独自坐在这里,没有人来找我,也没有人来问我。
我用鼻子哼着歌曲,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时停下来,就紧靠在那暖热的火炉上,然后再继续踱方步;有时我坐在窗前,凝视着村道。没有书。写封信吧——没有文具,也没有对象。我长远长远没有看到报纸,也没有听到无线电。
当时我应该活动、领导……工作的条件虽然已经改变……但是要知道党仍然是人民群众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谁也没有解除我的责任。假定说,中央委员会召见我,问我……不待说,他们首先就会问我,人民在敌人占领的村子里生活怎样,农村的经济情形怎样,人们的心情怎样,人民怎样在反抗侵略者。当然,还会问我:“费多罗夫,您在做些什么?您将来的计划怎样?您打算怎样计划地下组织的工作?”
这些正是我在西蒙年科清静的小房间里反躬自问的问题。我对自己不满意:我没有准备好什么答复。
我发觉自己依然保留了旧习惯,我的思想体系还常常是战前的一套,或者确切地说,还是公开的那一套。
我隔着窗户往外望,天正下着细雨。远处的地里,有几个女子在把庄稼打成垛子。我一面看,一面发觉现在这种天气是造成将来的丰收,不过打垛子却已嫌迟了……但是突然我驳倒了自己:目前德国人在这里,一切都相反啦。天时对德国人有利,他们会从农民手里抢走堆好的庄稼。
我回想到,三天前我在公路上发现碎玻璃瓶的瓶底,我曾机械地把它踢在一边。这种动作是合情合理的。每一个有文化的人都会这么做:因为路过的汽车可能在玻璃上驶过——可能割破车胎,弄坏内胎。但是现在只有德寇的车辆会开过那一条公路。我想到这地方,便跑回去把碎玻璃放在车辙里。
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利用一切可能的、不管多么细微的机会去破坏敌人,伤害敌人。
这会儿妇女们还在堆庄稼……我在肩上披了一件短外衣,大踏步地走到地里去。
“谁命令你们打垛子的?”我问一个女人。
她们跑拢来,把我团团围着。
一个年青、壮健、个子不高的集体农庄女庄员,反问我道:“咱们不打怎么办呢,庄稼不是要烂了吗?”
“谁发的命令?”我激动地再问。
“工作队队长。”
“队长在哪里?”
大家指着最先回答我的年青女庄员。
真奇怪:没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干涉这些事情,谁也没问这一点;甚至没有人问我在这里干什么,也没有人对我的语气觉得奇怪。
女队长实事求是地解释说,她并没有接到什么人的命令,不过自己是个斯哈达诺夫工作者,才召集大家来干活的。
当我问她为谁保存粮食的时候,女队长明白我心上的意思了。她急得要命,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她说:“同志,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我是个斯哈达诺夫工作者,到莫斯科去参加过集体农庄展览会。您怎能认为我现在是为德国人干活!……大伙儿不过是干活儿干惯了,手脚需要活动活动。”
我们交谈起来了。我劝她们把所有的庄稼按户分藏起来,悄悄地打好麦子,并且好好地藏起,埋在地窖里。
“不让德国鬼子有一粒麦子!明白吗?”
“明白啦,同志。”
妇女们告诉我,村里没有伪村长。只有一个代理——前集体农庄主席,名字叫什么博契科的。过去他是个党员,好象是因为破坏粮食收购而被开除党籍的。
“他是个好人,不欺侮人……”
“德国人呢?也不欺侮人吗?”
看来德寇还没有在村子里停留过,只是路过罢了。他们匆匆忙忙地抓走一些小鸡、小猪,还没收了五匹马。现在他们需要什么,就去找博契科。
我问:村里老乡多不多,是否还有些男子,他们在干什么。
女队长出乎意外地回答说:“他们在琢磨。坐在家里琢磨:今后该做些什么事。不论是我们自己人或是外地人,全在发愁,全在打主意……”
我们这一群人在村里引起了注意,又跑来了一个女人。接着又不知道从那里忽然出现了一批小孩子。我认为最聪明的办法莫如告别。我走开了约莫一百步路,这时女队长赶上了我。
“费多罗夫同志,”她气喘吁吁地说。“人们说您在号召大家参加游击队,可真有这回事吗?请您把我也带去吧!”
“我不是费多罗夫!”我尽可能使她相信地说。
“这我懂得,您现在不是费多罗夫,这儿没有人听得见。带我一起去吧。我是个斯哈达诺夫工作者,我参加过莫斯科农业展览会。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不错,就秘密活动来说,事情无疑搞得很糟。出了一些什么事呢?裁缝已经认出了我(的确,西蒙年科的妈妈可能告诉他的),而现在又来了这位女队长;工作队里的人大概也不大相信面前的人是从战俘队里溜出来的。而‘战俘’本身也不错,一直到现在,他还随身带着自己的一切证件,而且还用命令的语气说话……
我这样自怨自艾地回到了我的清静的小房间。我心里却是一团高兴:如果她们知道我,而且认清了我,不但不把我交给德国人,反而细心地听我说话,可见人民是在等待党来说话,是在等待党来领导。
举起游击斗争的大旗的时候已经来到了。
西蒙年科陪着一个年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走进房来。他身体生得很结实、衣着也不错。
西蒙年科在他向我伸出手来时说:“费多罗夫同志,这位是我的教父和朋友,集体农庄主席叶戈尔·叶夫杜霍维奇·博契科。”
我正想握握那只伸出来的手,但是一听见他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原来他便是本地的总管,侵略者的宠信。我把手反叉在背后,相当不客气地仔细打量着他。
这是我初次不得不和卖国贼面对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