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九米      更新:2022-07-17 17:20      字数:4748
  那天会议一开始,他就要求发言。大家以为他有了觉悟要检讨呢,谁也没有想到他提出了个意见,他说:“传达文件时,说是彭德怀有一个‘ 万言上书’。此次会议上,传达了中央决议和有关文件,毛主席和中央主要领导的讲话,惟独没有传达彭德怀的万言上书。我希望也传达一下,以便了解他怎么反对三面红旗和大炼钢铁的。也便于我们认识他的反党面貌和反省我自己的问题……”
  他的发言一落音,会场立即沸腾起来:
  “我们不要听,这是帮助彭德怀放毒!”
  “这是不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
  “在彭德怀反党嘴脸已经暴露无余,篡党野心昭然若揭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无疑是为彭德怀张目!”
  ……
  会议再度僵持下来。
  这次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凡是在大炼钢铁中发过牢骚的,对大跃进说过怪话的,对人民公社有过怀疑的,一旦被同志揭发出来,都在会议上受到了批判斗争。
  会议共涉及团师级以上军官十三人。其中十二人经过大家的帮助,都转了“弯子”先后进行了检讨,和彭德怀划清了界限。只有张敬怀,仍然在会议上“顶牛”。
  有人批判他说:“你名字叫张敬怀,可见你从小就尊敬彭德怀。我看你要跟彭德怀当殉葬品了!”
  他听了这个“上纲”的发言,竟然在会议上哈哈大笑,说:“名字是我父母给起的,他们有先见之明,早就预见到我要当彭德怀的部下吗?”
  ……
  但是,张敬怀这个身经百战身上留下十几块伤疤的军人,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在这场“反右倾”运动的飓风中,还是倒下了。再批判他时,他一直保持一言不发的态度。
  后来,有了些转机,还是军区郑政委经过和他的一次亲切而真诚的谈话,是“阶级斗争”这一伟大理论,把他这把生锈的铁锁给打开了。
  他和郑政委在军区共事五年了,两人合作得非常默契。不仅是同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正手和副手之间常常发生矛盾的情况,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在扩大会议开到第八天时,郑政委在一天晚上找他谈心了。
  郑政委以老同志和老战友的态度,亲切对他说:“我的老伙计,你这样和大家顶牛,要我怎么收场呀?”
  “我想不通嘛!”他执拗地说。
  “我想你是在彭德怀领导下,时间太久,感情太深,中毒……”
  他打断了郑政委:“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个是非问题。”
  “你不会想一想,反躬自问一下:难道党中央、毛主席都错了?只有彭德怀是对的。有这种可能吗?”
  “我也这么自问过,不敢这么想。”
  “既然如此,那就是彭德怀错了。你得转转弯子呀!”
  “那也得我想通了之后。”
  “你听我慢慢给你讲,”郑政委以非常恳切和热情关怀的语气给他讲理论,讲大道理。
  “我们都是搞阶级斗争的。你小时候给地主放过羊,拦过牛。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你怎么能够成为将军,怎么会有今天?”
  “这个我知道。”
  “既然我们是搞阶级斗争的,以搞阶级斗争取得了胜利,并建立了新中国。
  那么,阶级斗争消灭了吗?没有,不仅没有,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你不要看彭德怀是老革命,为建立新中国立下了不朽功勋。可是用马列主义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他并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家,而只是革命的同路人。历史就是这样:革命每到一个伟大的社会变革时期,有人跟着历史前进了,有人落伍了,甚至变得反动,变成革命的对立面了。翻翻几千年历史,这种现像少见吗?像火车转湾似的,每次大转折,总要甩下一批人。……”
  张敬怀不语,似乎有所思索。
  郑政委进一步开导他:“现在的问题是,大家要挽救你。我们都是老同志,老战友了。难道我们想把你定个‘ 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 把你打倒吗?你要相信,起码我个人的品质,会有这么一种意图吗?”
  “我不相信。”
  “既然如此,对于你在反右倾以来的态度,你总得让我对大家有个说法呀,你是属于推一推就‘ 过去’ ,拉一拉就‘ 过来’ 的同志。可是,即使我们拉你,你也得跟着往前走,总不能老是往后坠呀!”
  对于张敬怀的问题,这是上面定的调子。但,由于党的纪律,郑政委不能向他讲明。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思想似乎已经开窃了。
  郑政委说:“你跟彭总那么久,总得有个揭发他的发言呀!然后进行一次自我批判。要表示沉痛,要从思想感情上和彭一刀两断。”
  他沉默不语,似乎在挖空心思地想。
  “你好生想,前前后后想想几十年的事。你在会上,只讲两三件也好。你连一件事也不讲,我都没法再替你‘ 说话’ 了……”郑政委这时点燃一支香烟,默默不语,是在耐心地等待。
  过了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一个老战友等待另一个老战友的觉悟。
  “在长征到达陕北,也许是在吴起镇前后吧,”张敬怀说得很迟疑,语气缓慢又捉摸不定。“这时,是我给彭总当警卫员的第二年,他动员我下连队当战士。
  他说,你不能老跟我当警卫员,应该下连队锻炼。咱们的连队是汪洋大海,是鱼是龙,到大海里游游。你愿意下连队吗?”
  我说:“我愿意,我服从首长命令。”
  “那好。”彭总说“你明天就到连队去,好好干。”彭总停了一刻又问我“你想不想当将军、当元帅?”
  我觉得他的所问是没边没沿的事,便说:“不想。”
  “为什么不想?应该想。你不想当将军,当元帅,也就当不好战士,明白吗?”
  我说:“不明白。”
  彭总说:“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说:“我一定当好战士。”
  郑政委听了,恍然说:“好呀。这算一件事。”
  郑政委细细思量了一下,接着说:“你想想,再讲一件事。”
  张敬怀又想了一刻,说:“去年秋天,彭总到8348部队视察。我正好在那里蹲点,搞比武。当时全国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你知道,这几年我们形成一种习惯,就是爱‘ 刮风’。这股大炼钢铁之风一刮,该师有一个连队,组织战士从三十公里外,背来几顿矿石。搞了一座小高炉。炼了一些铁。该连向团和师司令部报喜。团里和师里意见不一致。有人认为,这是部队的新生事物,全国人民都搞‘ 钢铁元帅升帐’ ,我们部队也不能例外。当时我也吃不准,这是该支持的新生事物呢?还是该制止的偏差呢?正在这时,彭总来部队视察。我向他请示。他一听就火了:‘ 你们搞什么什么名堂!纯粹是形式主义。现在干什么都搞’ 一窝蜂‘’大唿咙‘。靠这种作风又吹出来的什么公共食堂等等,长不了!全民大办这个,大办那个,什么都’ 全民‘ ,’ 全民‘ 什么也就干不了。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辩证法!一个连队一百多人,花几天时间背那么点矿石,算成本了吗?现在对于部队是练兵,而不是炼铁!天天讲实事求是,天天违反实事求是。此风不改,怎么得了呀!’ 我那次受批评,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制止连队大炼钢铁!”
  郑政委说:“好了,明天发言,你就揭发这两件事。”
  “这两件事,算是什么‘ 反党’ 问题?”张敬怀疑惑着。
  “算什么问题,你不必想了。你讲事实就行。”
  郑政委又想了一刻,嘱咐他:“以后在会上讲话,可不能再称‘ 彭总’ 了呀!”
  “习惯了,不称‘ 彭总’ ,叫什么?反正我不能叫‘ 野心家’ 之类……”
  “叫,叫……‘ 老彭’ 吧。”郑政委替他想好了主意。
  第二天,接着开会的时候,郑政委说:“现在由张敬怀同志发言。”
  这位一心想挽救老战友的政委,想得很细,如果说让他‘ 揭发’ 二字,怕他再往回退,故意用了“发言”一词。同时,现在由他主持会议,用了“发言”和“同志”两词,既表明了他的态度,也是给与会人员看的。
  于是,张敬怀站起来,有人要他上主席台,他说:“我就在这里讲吧。”
  接着把昨天他向郑政委说的两件事讲了。一面讲,一面想,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还是我吗?
  他刚刚把两件事情说完,就号啕大哭,一下跌倒在地,昏过去了。过了一刻,苏醒过来,身边一个同志把他搀扶在椅子上。
  会议继续进行着。
  有一位师政委说:“我发言!”接着就刚才张敬怀讲的两个事例“上纲”道:“刚才张敬怀讲,他在下连队当兵的时候,彭德怀要他想当将军、当元帅,这句话就说明了彭德怀野心家的本质。彭德怀下连队,讲‘ 大炼钢铁’ 是什么‘ 形式主义’ ,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总路线、大跃进,大办钢铁。彭德怀讲,大办钢铁‘ 得不偿失论’ ,人民公社搞早了,搞糟了,从他这次谈话中,不是可以找到根据吗?”
  接着与会人员纷纷发言,就这两个例子,“上纲”、“上线”地进行大批判。
  张敬怀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讲这两件事,经这么“上纲”后,成为彭总的大罪名。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一阵呕心,随着“哇”地一声呕吐,大声痛哭起来。会议全场为之震动,他又昏了过去。
  一个身经百战身上留下十几块伤疤的英雄,一个指挥过上万人马,看见过多少自己的战士血流成河尸体如山,他没有流过眼泪,可是如今为了自己的几句话,他痛哭失声了。不是暗暗地哭,而是在这样的大会上,面对着过去尊敬地称他为“首长”的部下大哭。他不是为自己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而哭,他是感到因违心,因昧着良心而哭。一个受了党二十多年党性教育的将领,难道还有比说假话,说违心话更令他痛苦的事吗?
  郑政委觉得应该缓和一下,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张敬怀同志因为过于激动而失声痛哭,为了挽救他,暂时休会,我们要‘ 一看二帮’ ,允许同志的转变,要有个过程呀!……散会!”
  郑政委要警卫员把他背出会场,送回家里。
  等他出了会场之后,政委对大会讲了如下一段话:
  “同志们!张敬怀同志在大家批判帮助下,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一些认识,同时,对彭德怀也有了揭发。从他的哭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痛心疾首!毛主席不是说过嘛,对犯错误的同志要‘ 一看二帮’ 嘛。有的同志在发言中提出对张敬怀同志要定‘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和‘ 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我看,现在为时过早。同志们哪,在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下,要转变思想很不容易呀!是要经过艰苦的思想革命的呀!”
  …………
  这次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之后,经过反反复复的批判、检讨,军区党委讨论、向上级请示报告,张敬怀的问题,实际上到了1960年5 月,上级才批示下来。也是郑政委有意挽救他,多次向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汇报,口径如一:都说张敬怀对于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认识,并且有了揭发彭德怀的实际行动。上级同意对他从宽处理,不定什么“分子”,也不给任何处分,不降级。但是,对于这样一个“中毒”较深的高级干部,已经不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决定让他调转到地方。
  在这等待处理这个期间,照样发给他中央文件,秘书和警卫人员也没有撤。
  没有定他什么“分子”,也没有给他任何处分,级别待遇不变,比起因涉嫌彭德怀问题受株连的许多将领,对他是“从轻发落”了。上级决定把他调转河山省委任副书记。此时,恰恰河山省正在开省党代会,在选举之前,中央下令,增加一名副书记候选人名额。按照一般选举情况,只要上了候选人名单,选举为省委副书记,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像他这样的高级干部,在调动工作时,一般说,是可以带自己用习惯了的秘书的。可是,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他这次调动,一个“自己的人”也不准带。
  他想,也好,自己一个人不带,到一个人生地疏的新地方、新单位,免得将来担什么“宗派”“山头”“圈圈”的嫌疑。
  第二章 将军挂甲
  张敬怀在政治上跌了大跤,家庭生活也不幸福。
  夫人名叫艾荣,比他小八岁。在抗美援朝战争前线,他负了重伤。那时,艾荣在后勤部的战场救护队。是她以瘦弱的身驱,从战场上把张敬怀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