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瞎说呗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4723
之,在你们眼里,我的罪过越大,越完整,要负全部责任,我的自由就必定越多。我也因此更孤独,更鹤立鸡群,而已无以复加。还有,通过我的犯罪,我争得了拥有聪明才智的权利。
“想拥有聪明才智的人太多了,”我想,“但他们得不到这种权利。因为他们没有为此付出代价,没有采取一种行动,犹如思考对拯救你的灵魂是必不可少的一样。”
对叛徒的追求和对背叛的向往实际上只不过是色情变态的一种形式。难得——几乎从未有过——有一个小伙子让我享受到头晕目眩的喜悦,只有在那段花体字般的曲折经历里,同他在一起厮混时,才有这样痛快淋漓的感受。健美的身体躺在我的被窝里,夜色笼罩下,在街头巷尾,或在密林中,或在海滩上,依偎而立的抚摸,这只能给我一半的快感。我不敢正视自己竟是别人的情人,因为我见识太多了,多少场合都是这样,恩恩爱爱的时候,我身价倍增,富有片刻的魅力。然而风光不再,我永远也无法重温旧梦了。因此,我发现,我不过是在寻找充满色欲的氛围罢了。这就是我生活的导向,其他事情就是陪衬了。我知道有许多风流韵事,历险的主人公和情节皆与色情同在。我梦寐以求生活在风流冒险之中。
没过几天,我得知佩佩被判处苦役监禁。于是,我把我积攒的钱统统寄给了正在被拘禁的史蒂利达诺。
我找到了两张旧身份证照片。其中一张是16、17岁时拍的。我穿着一件公共救济院配发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撕破了的粗毛衣。我那椭圆的脸蛋很单纯,但鼻子下塌,记不得是在哪一次打架中挨了一拳造成的。我的目光厌倦、阴郁、暴躁、很严肃。我的头发浓厚而且蓬乱。看着当年的我,不禁大发感慨:
“可怜的小伙子,你吃苦了。”
我和蔼地谈起另外一个让他与我自己早已判若两人。我当时忍辱偷生,有苦难言,但在照片里,充满稚气的脸却不露任何痕迹。我从小就蛮不讲理——或厚颜无耻——强逼着我走进了生活,倒落得个逍遥自在。即使我内心惶恐,也绝不露声色。但一到黄昏,我厌倦了,便耷拉着脑袋,我感到我的目光沉重地压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退回到我体内,逐渐消失。我相信,世界已经知道我陷入孤独的绝境。我曾经沦为农家奴仆,当过大兵,也进过少年收容所,虽然也体验过友谊,有时还得到师长们的关怀体贴,但我毕竟无亲无靠,甚至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监狱却给了我第一个安慰,第一次安宁,第一道友爱的大杂烩。但所有这一切,又卑鄙下流为世人所不齿。长期的孤独迫使我形影相吊,顾影自怜。抛开自我审视世界,特别在夜间,这个世界就更难以捉摸,更是浑浊得一塌糊涂,而我却把这混沌世界奉若神明,视为良辰美景。我不仅可以因此成为求欢的借口,体贴入微的对象,可以百般挑剔,尽情教唆,虽然我受尽了痛苦的折磨,已经精疲力竭,走到了绝望的边缘,而且我居然成了人尽可夫,万矢之一的。慢慢地,经过一番运作(恕我只能肤皮潦草加以描述),但不改变我安身立命的形体,冠冕堂皇的道理其实也极其明显。说穿了,我是在自己心中树立起这尊推崇备至的神明,以我为本,由我来支配。我对它津津乐道。我编出许多颂歌来赞美它。夜里,我哼着这些小调。乐曲自然是神圣的。歌曲的旋律很舒缓。节奏有些低沉。我嘴里哼哼卿卿,好像同上帝息息相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愿和热望,在我的歌里终于一吐为快。我穿街走巷,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低头就是昂首,眼睛不是瞧瞧房屋,就是看看树木,口里哼着粗制滥造的颂歌,既谈不上欢天喜地,也不至于愁眉苦脸,泣不成声。我发现,所谓希望,只是人们寄托意愿的表达。恩赐亦然。我从来不哼轻松愉快的小调。我考察过形形色色的宗教用语:它们创造了女神维纳斯、商神墨丘利,或者圣母玛利亚。
第二张照片是我30岁时照的。我的脸已经变得冷酷无情。颌骨显然突出了。嘴巴有苦难言,含着恶意。看样子就是流氓相,尽管我的眼神还很温和。由于官方的摄影师非要我板起面孔,我眼中的温情自然被忽略不见了。通过这两张照片,我得以重温当年使我走火入魔的暴烈:从16到30岁,我沦为少年苦役犯,蹲过大牢,泡过酒吧间,我苦苦追求的不是英雄冒险,而是在冒险中随波逐流,同流合污,要与最漂亮最不幸的罪犯融成一体。我心甘情愿充当那位年轻的妓女,陪伴或侍候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情人。不是为情人去报仇,而是哀悼他,纪念他,为他歌功颂德。
我并不以为我出生在豪门望族,来历不明反而使我得到自由发挥,自圆其说。我独特的悲惨命运可以同我的出生联系起来。我被家庭所遗弃,从此破罐子破摔,由喜欢男孩子到喜欢偷盗,由喜欢偷盗到喜欢或迷恋犯罪,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这样,我断然拒绝了曾经拒绝我的那个世界。我差不多很开心,迫不及待地投奔最卑贱下流的所在,说不定这还需要我幼稚的想象。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想象虚构出来的,指望我把属于一个被遗弃的高傲的小人带去。这个小男孩或许被抛弃在城堡外,或许被遗弃在看管严密的公园里。公园里看守比塑像还多,比穿新婚礼服的新娘还多,比参加葬礼或婚礼的人还多。后来,也就是紧接着,乐极生悲,美梦变成了噩梦,山穷水尽只好悲惨度日。后来被送进了教养院,被关进了监狱,然后去偷,反抗,卖淫。自然而然,这悲欢荣辱、甜酸苦辣的万花筒(很少有语言可以描摹)装饰了我的心理定势,而我用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来装扮我真实为人的环境,但首先是用来装饰我受尽凌辱的童年。我熟悉的铁窗生涯足以弥补我的人生缺憾。在被关押期间,监狱给我的安全感无异于威严的宫殿为国王陛下的贵宾提供的安全保障。这两幢大楼,建得实实在在,毫无装虚弄假之处,它们给人的最大印象是绝对可靠,是什么就是什么——过去打算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土木工程,建筑材料,布局比例,建筑风格浑然一体,受到统一的精神支撑,使得这些建筑如同现存的社会形态一样坚不可摧,并且作为社会形态的象征而巍然屹立。监狱的方方面面向我提供了万无一失的安全保障。我敢肯定,监狱是专门为我建筑的——包括司法宫及其附属建筑群,包括不朽的名胜门厅。千真万确,命中注定我与监狱有缘。监狱的清规戒律之严厉,之狭窄,之精确,与宫廷内的繁文缛节如出一辙,与王庭接待贵宾的温文尔雅和蛮不讲理的礼节毫无二致。像监狱的基础一样,宫殿的基础建筑是用高质量的方块石砌成的,铺上大理石楼梯,装饰得金碧辉煌,里面有王朝罕世的雕塑珍品,宫殿的主人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模仿造成的雷同还是存在的,两座大楼中,一座是原本,另一座则是流行在两极之间的生动建筑体系的最高峰,既容纳了原来的风格,又压抑了它的发展,是不加粉饰的力量。在这一道道地毯上行走,面对着这一张张墙镜照来照去,甚至可以在宫殿的公共厕所里享受片刻的舒适,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呢!一大早拉屎的一幕,任何地方也没有如此郑重其事,只有在一小单间里进行才能保证演出成功。周围是毛玻璃隔板,看出去可以辨认出精雕细刻的门面,一个个卫兵,一尊尊雕像,迎来送往的接待厅;在一间小茅房里,用的卫生纸薄如丝巾,跟别的地方差不多,但刚才那王宫厕所里,会突然冒出一个礼仪小姐,只见她身披精纺的玫瑰缎子浴衣,披头散发,重新涂过脂抹过粉,费劲地清除着厕所杂物;在另外一间小茅房里,身强力壮的看守绝不会粗暴地把我抓出去,因为拉屎已经
五
你们蔑视我,其实你们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也只不过继承了同样的贫困遗产罢了。但你们至今执迷不悟,因为没有这个觉悟,也就不懂得什么是高傲。换句话说,你们压根就不懂得有一股力量可以使你们顶住贫困的压力——不是你们自己本身的贫困,而是人类共同的贫困。
几本书,几首诗,是否能够向你们证明,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苦难?是否能够向你们证明,这种种不幸对我的美至关重要?我不停地写呀写呀,我累了。我呕心沥血,总感到力不从心,我的主人公们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我却万言难尽。
扎瓦感到恐惧时,显得格外漂亮。幸亏有了他,恐怖才崇高起来。它恢复了自然运动的尊严,只有生理害怕的意思而无别的含义,在死亡或痛苦惨象面前心惊胆战、丧魂落魄而已。扎瓦浑身发抖。我亲眼看见他屁滚尿流的狼狈相,吓得一肚子黄水从他两条纪念碑般的大腿上往下淌。他的脸十分可观,软绵绵地或者说垂涎欲滴地低着头,恐惧在他脸面上晃荡,把他的清眉秀目糟蹋得不像样子。祸从天降,大难临头,竟敢疯狂地打乱如此典雅端庄的匀称,如此动人心魄的布局,而且浑然一体,谐和极了。匀称也罢,布局也罢,无不源于精神恐慌,并要承受恐慌的后果。完美的比例,完美的布局,简直成了它们的惯用表达方式。我叫他扎瓦,一则说明扎瓦是他自身的主人,二则说明扎瓦要为自己的恐惧负责。他的恐惧很美观。头发、肌肉、眼睛、牙齿、性器官和男孩子的秀气,身上处处可见恐惧的标记。
此后,他使耻辱变得高贵起来。他在我面前忍辱负重,把耻辱当重担挑了起来,当作一只老虎背在肩上,猛虎威胁他一举一动都要言听计从,服服帖帖!他的态度变软后,立刻表现为一种微妙的赏心悦目的谦卑。他的勃勃雄心,他的莽撞冒失,就像太阳的光芒披上了葬礼的黑纱。我看他格斗挣扎的样子,就知道他压根就不愿搏斗。也许他害怕自己不堪一击,或许他担心对方身强力壮、年轻气盛,一下子便毁了他的嘴脸。只见他惊恐万状,面如土色。他像爬虫蜷曲成一团,企图睡一大觉醒来时,已到印度或爪哇,否则索性坐以待毙,被警察抓走,被判处死刑。他已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厌倦了。但我是从他身上才知道,恐惧和厌倦往往可以通过撒撒娇、撅撅嘴、蹙蹙眉、做做鬼脸来表现。
“我放你一马。”小伙子挑衅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扎瓦一声不吭。他接受了凌辱。他从尘土中站起来,捡起了他的贝雷帽,连膝盖上的灰土都不弹掉就走了。但他仍然很英俊。
马克·奥贝尔教唆我说,形体美,好卖弄。假如能用同时包含背叛和出卖的符号加以标记,读解起来就一目了然。金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镀金般的皮肤,温情脉脉的微笑,脖子、上身、胳膊、大腿、性器官都有叛卖的流露,我为此追求了一生并积累着叛卖。
“这些英雄应当达到一定程度的完善,”我自忖道,“一直完善到我不再想看见他们还活着,直到他们勇敢的遭遇修得尽善尽美。一旦功德圆满,他们也就濒临死亡了,也就不再害怕人类的审判了。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改变他们的惊人成就。但愿他们因此允许我去做你们不允许苦难者做的事情。”
我几乎总是孑然一身,但由于有一个理想的伴侣神助,我又分别在几个地方穿越边境。每次行动都令我激动不已。我从四面八方翻越阿尔卑斯山,远近高低各不同。从斯洛文尼亚到意大利,帮助我的是海关人员,但随后抛弃我的还是海关人员。我顶着狂风,冒着严寒,踩着荆棘,不顾阿尔卑斯山11月恶劣的天气,终于登上了高峰,山背后意大利已遥遥在望了。为了到达目的地,我不时要与夜间觅食的野兽遭遇,它们隐藏在暗处,我倒暴露在夜色中。有时候,我被要塞的蒺藜铁丝网挂上了,清楚听见哨兵走动的声音和彼此交头接耳的低语声。我躲进暗处,心跳得厉害,多么希望他们开枪打死我之前,能亲一亲我,爱一爱我。因此,一到夜晚,我就企盼夜色中四面埋伏着好色的卫士。我在一条山路上踉踉跄跄摸索前进。路还不错。我脚踏实地早有感觉。后来,我又离开了意大利奔奥地利。我夜穿白雪皑皑的田野。月光把我的身影投放到雪地上。我每路经一个国家,免不了要偷窃一番,也少不了蹲进班房。我岂是在横穿欧洲旅行,而是在漫游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物境世界,拿手好戏花样不断翻新。尽管我也担心奇迹太多,乐极生悲,但我还是欲罢不能,反而变本加厉深入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