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138
  一声脆响,让屋子里立刻充溢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是队长开的枪,击断了老李的左腿,他倒了下去。
  队长一呶嘴,众兵了一哄而上,把老李的女儿从母亲怀里拉出来,一个人一伸
  手,“刷”地一把就撕掉了她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的红胸兜。
  “给老子架火!”队长命令躺在灶门前的老李,“不然老子就要你女子的好看!”
  老李挣扎着,“嗷嗷”乱叫,手举火叉向队长狂扑,队长很随便地扣了一下手
  枪扳机,老李在枪声中命归黄泉。
  队长走上前,踢开挡路的老李,手起刀落,“啪啦”一声砍断老李一家坐了二
  十多年的长条木凳,抽出灶孔里的湿柴。塞进板凳碎块,用眼光示意,招上一个长
  得肥壮的部下,那部下深吸一口气,用吹火筒向里一吹,熊熊大火即刻就映红了先
  前黑黑的灶堂。
  队长悠闲地坐在灶门口抽叶子烟。
  老李的老婆昏迷倒地,女儿虽然清醒,早已脸色青灰,讲不出一句话。
  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队长挥了挥手,两个乡丁转身从外面屋檐下抱进两大捆干柴,队长亲自架进锅
  底,大火燃得更欢,满屋子回响着“毕毕波波”的干柴炸裂声。
  锅里依然动静全无,但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开始弥漫小屋。
  队长耐心地抽他的叶子烟。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嘶吼,背部焦糊的花天狗从一锅墨绿的猪食中冉冉升起。假
  如五十年后的导演来拍电视剧,一定要指定使用这种慢动作画面,以强调红军战士
  大无畏的精神和压倒一切反动派的英勇气概。但花天狗冲出大锅就昏倒在地,一个
  班的清乡兵没费吹灰之力,把他抓进了囚牢。
  当晚,在秦松陵三侄子的命令下,十四个掉队红军被一溜儿绑在一起,每人的
  肩上用刺刀剜两个洞,分别插进蜡烛,去秦家坟园祭奠泰松陵和他的亲人。从三二
  年底红军入川到三五年形势不利红军撤离大巴山,秦松陵家族亦有十几口男女死在
  红色风暴的席卷中,包括秦松陵本人、他的八十三岁的老父和一个五岁的小孙子。
  祭完秦氏宗祠,天已黑尽,回来途中,地主武装将山道边十四棵柏树的主干掰
  弯,削尖枝头,分别插进十四个红军伤病员的肛门,然后一放,扬长而去。
  十四个红军如十四发炮弹啸叫着飞进墨黑的夜空,用他们年青的红色肉体,去
  拥抱他们曾为之战斗的苍莽的大巴山。
  十三个红军触地身亡,独有花天狗运气,他掉在一蓬茂密的马桑子丛中,被老
  李的女儿第二天从山上背回屋里,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
  老李的女儿养好了花天狗的伤,顺理成章地,也成了花天狗的老婆。
  父亲的讲述越来越小,直到无声。他垂下头,昏暗中,象一棵风干的老枫树,
  满身疮痍。
  花冲却凭着他诗人的敏感,意识钻到了另一个层面。事槽都会有或然性,历史
  在某一个时刻也可能向一万个方向分岔,这就是我们用得最多的“假如”。假如父
  亲在那一时刻也与那十三个战友一起摔死了呢?
  但他没有如那十三个战友一样为了革命而永恒,当人们注定应该为共产主义献
  身的壮丽时刻,他却获得了那些不幸的战友所没能得到的生命,就象大家都清贫正
  义地把仅有的几个铜板用去支援灾民之时,其中一个同伴却悄悄发了一笔不义之财,
  那么,命运肯定就不会宽恕他,花天狗天明时被含着悲痛眼泪的老李的女儿救活的
  那时起,就被命运之手按上了灰色的印记。
  他当时如果死了,他可能会得到革命的饶恕,毕竟,是敌人杀死了他。说不定
  他会被平反昭雪,甚至追认为烈士。但父亲竟没死,那么,一当革命取得胜利,他
  的“叛乱”罪行就是十恶不赦,“叛徒”的罪名如尖利的铁钉,把他牢牢钉在历史
  的耻辱柱上,直到人老珠黄,华年消逝。
  可也要为此感谢命运,父亲如果真的摔死而成全了一己英名,那么还会繁衍出
  以后的花冲一族吗?!
  或者要一己英名,或者不要,而让他的后代儿孙出世。二者择一,没有中间道
  路可走。
  父亲忽然抬起头,“你各人方便去,”脸色是凄楚和漠然的混合,“我再坐一
  会儿就自个进屋。”
  显然,对往事的回忆又一次深深地刺伤了父亲的灵魂。花冲只得站起身,习惯
  性地说了声“谢谢”。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花冲才觉得尴尬,在千沟万壑的大巴山中,城里人的修养
  反而使亲人间生疏。
  花冲沿着屋子左边的小路,迤逦走上山去。
  屋后不远,是一坡一坡的梯田,此时,麦海青青,迎风滚浪,花冲心头一阵喜
  悦。再往上走一段,花冲仁了脚,回首村落,以前的茅屋瓦房,已经没剩下几间了,
  大多砌了火砖房,有的灰白,有的火红,有的幽蓝,尤其是村西竹丛里雪儿的房子,
  两楼一底,还设置了阳台,在这一带鹤立鸡群,十分耀眼。从这个角度看去,花冲
  几乎认不出生他养他的故乡了。
  他的心里,涌上来一种莫名的悲戚。
  沿着为山腰水库配套而修的渠堰平行,向北走,没有多远,车夫和父亲所描述
  的景像就呈现了出来。
  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良田里,不见一颗让人踏实的庄稼,只有“猪鼻孔”、
  “贴地铺”、“铁心草”,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争夺地盘。
  花冲久久地凝视着这些荒芜的良田,心中万千感慨。他蹲下来,捡一根细树枝,
  在泥地上写道:
  我浪迹天涯
  重复祖先们走过的道路
  每一脚都踏着粮食的骨头
  这可贵而亲切的东西
  被我的祖辈父辈们
  用眼光紧紧地握住
  喂养了我们的血统……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
  就以女性的身体
  在瘦弱得如干枯之河的土地上
  挽起裤腿
  繁衍这些被称为粮食的颗粒
  她为粮食而笑或者哭
  悲伤的眼泪射穿一个个暗淡的日子
  有些哭诉一般的歌
  被血性的汉子满山抑郁地唱着
  都为了——粮食
  写到这里,花冲停住不动了。一些复杂的社会问题,他确实是无力解答的呀!
  他站起来,用脚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字迹抹平。
  第五章
  在花冲离开学校的一个多星期,C学院虽然天天有故事发生,但大多并不动人,
  只不过是一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平凡小事,其微不足道的力量,决不至于震动这
  所卧居山城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名声在外的高等学府,它庞大的身躯,象一座冰山,
  稀薄的阳光或是怒吼的朔风,都不能轻易将它融化或摇撼。
  但它的自身正相反,哪怕是以世间最为缓慢的速度向任何一个方向位移,都会
  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对着它惊呼呐喊或者惋惜哀叹。
  因此,它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并因这种巨大的包容性而让大森林里的各类花草、
  禽兽、以及不辞辛劳披荆斩棘往来穿梭的猎人,都遵循自然规律自生自灭。它是不
  惧怕身上的脓疮的,即使是累累伤痕,也不会损伤它完整的骨赂和经脉。这是它沉
  默的力量,也是它久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一个太阳很大的中午,小个子邹清泉从图书馆最后一个出来,去学生们最为集
  中的二食堂打饭,他看见食堂大门右侧人头滚滚,他知道,那里是经常贴出各种通
  知告示以及打油诗的“专属领域”,他挤进去,才看了一行,就觉得一股生气从脚
  底升起。
  这是一张喜报。
  喜    报
  物理系八五级二班郁杰同学,因在显象管研究方面有突破性进展,
  继获得国家专利局之专利认可之后,昨天又获四川省一九八七年度科技
  进步奖,
  特予公告!
  邹清泉的身前身后挤满了重重叠叠的人,相互穿插着、传播着这件大快人心的
  消息。站在圈外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仅满足于听听口搞新闻,他们都想亲自看一看,
  以得到视听感官上的全面享受,于是展开了一惕“前呼后拥”的争战。
  当然,这种争战经常出现,甚至可以说天天都有,不过那只是为了从巴掌大的
  窗口买到每天定额供应的狗肉罗卜汤。
  今天却不同了,大家是为了看一张红纸,看看红纸上的那个名字,看看占去红
  纸五分之一版面的渺渺几句话。不管多么拥挤,站在最前面的,都把全身力量集中
  到脚趾上,牢牢地抓住地面,与红纸保持一尺来宽的距离,以免损坏了它。待看过
  几遍之后,再小心地退出去,自觉地让别的同学补上来。
  大家兴奋着、骄傲着、谈论着。这一刻,全体C学院的子民们觉得,这不仅仅
  是郁杰个人的骄傲,而且是C学院全院的骄傲,是被C学院巨大的翅膀荫蔽下的每
  一个男女的骄傲。那些平时大骂读书大骂教授的、那些将美丽的青春象扔便纸一样
  随意抛洒的、那些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打的是麻将谈的是女人的,在这一刻都感受到
  了庄严的激动。
  邹清泉更骄傲,他把喜报从头到尾只字不漏地至少看了五遍,拿碗筷的手在微
  微颤抖,那是被内心的热潮强烈冲击所致。他认识物理系那个貌不惊人的同学,或
  者说,他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那是读大一时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邹清泉正伏在图书馆的窗台上办理借阅手
  续,忽然听到另一个窗台上传来女管理员的抱怨声,他扭头一看,虽然说不出那个
  挨训的眼镜同学的名姓,但这个人的相貌他见过。
  说起来,C学院中,没见过郁杰模样的人真还不多。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要
  在与二食堂相对的中文系办公大楼下面设个摊子,免费为全院师生员工修理录音机、
  电视机,两年多来,从未间断,哪怕刮风下雨,他也用竹竿撑起一块厚厚的塑料薄
  膜,坚守自己的岗位。弄到后来,学院里凡录音机电视机坏过的人,都得到过他的
  好处。
  可是,得了他好处的人,很大一部份却不知道他是物理系的学生,把他当成学
  院的临时工,其存在就是专门为大家服务。一些要他修东修西的人,带着盛气凌人
  的架势,约定时间去取,若没按时修好,往往大发脾气,那神情仿佛是说;我是大
  学生研究生,你一个小小修理工,怎么敢这么耽误我宝贵的时间!
  但从没有人看见过“修理工”动气,他总是耐心地解释:之所以没按时为你先
  生或小姐修好,是因为你的东西过于破烂,或是一些短缺的零配件尚未买到,请假
  以时日,稍安勿躁。
  邹清泉家风严谨,父亲从不娇宠子女,加上从这学期开始,他正秘密资助一位
  家乡姑娘复考大学,所以手头拮据,并无录音机之类,没与“修理工”正面打过交
  道,可出于对爱书人的敬重,何况人家又是一个“自学”的小工人,邹清泉觉得自
  己有义务帮助他。
  他与图书馆的李馆长很熟,原因是李馆长看到他来阅览室读书和借书的次数最
  多,更为重要的是,李馆长极为欣赏邹清泉选择书目的能力,既系统有序,又旁骛
  种种,如此读书,数年之后,必成大器,为将来做大学问搞大创造打下坚实良好的
  基础。李馆长器重邹清泉,图书馆外的宣传栏,每期都约邹清泉写一份读书体会,
  邹清泉诺诺点头,按时交稿,从不误期。
  凭着这层关系,邹清泉专门跑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找出李馆长,李馆长听完介
  绍,破例去到等级森严的藏书室。取出本来只允许讲师以上级别才能外借的那几本
  书,递给了郁杰。
  “谢谢谢谢……”郁杰象骤然得了不义之财,点头哈腰的样子,似乎象面对上
  帝本人。
  “谢我干啥,该谢这位同学,”李馆长一把将邹清泉拉到郁杰身前,“是他帮
  你说的话,不然哪有这么好的事。”
  郁杰一脸通红,看着邹清泉,吭哧吭哧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邹清泉也是个不
  善于应酬的人,结果两人一起闹个大红脸。
  他们交换了姓名、班级、宿舍号数,邹清泉才正式得知,这个戴眼镜的家伙根
  本不是什么修理工,人家是与他同校同级只是不同系的大学生。
  尽管分手时郁杰诚恳地邀请邹清泉有空去他的寝室玩,但邹清泉从没去过。他
  实在没有空闲?